委蛇记(37)
雒易毫不受激,淡道:“可见苍天有眼。”
决素挫败地叹了口气:“你当真不想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
雒易顿了顿。“……不。”他不自觉攥了攥拳,“那没有任何意义。”
说罢,领着斗谷胥迈出了门。
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番,雒易才万般勉强地领着斗谷胥来到了镇上最大的饭馆里。自郑国上卿公孙卓心执政以来,国势政通人和,欣欣向荣,市镇里摩肩擦踵,行人如织,繁盛竟不逊于绛都、临淄等大国华都。
二人迈进饭馆,雒易挑了僻静的座位刚刚坐下,便有跑堂过来招呼,殷殷切切地抹桌斟酒,又问要点什么饭菜。
雒易道:“羊羹二鼎,豚肩三斤,豆饭三斤,霍羹两簋,炙鱼、莼蔬、醴酒,都上二人份。”
斗谷胥眉开眼笑地听着,喜不自胜地向眼前新的衣食父母撒娇道:“谢谢阿卷!”
“……”雒易遏制住自己开杀的冲动,和颜悦色道:“别那么叫我。”
斗谷胥清脆又甜蜜地答应了,喜气洋洋地从筒里抽出一双竹箸,看着跑堂记了菜色正要离开,这才困惑道:“哎?你自己不点些吃的么?”
“
……”雒易这才明白为何沈遇竹要特别叮嘱他喂饱斗谷胥。此畜天赋异禀,竟真有个直通东海的胃!雒易屈指在桌案上叩了叩,及时唤住了还未走远的店小二:“……刚才点的,依样再来一份。”
顾客虽多,上菜却不慢。斗谷胥眼含热泪地望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肉羹,揸起一双长箸,整个头埋将进去,像只拱槽的马那样呼哧呼哧大快朵颐了起来。这肉脯特用酱酢、蒜泥、韭叶腌制过,十分入味,时令莼蔬与河鱼更是鲜嫩爽口,不仅能充饥果腹,更能犒慰舟车鞍马之辛劳。故而这间食肆客流不息,人声喧闹非常。
邻座上正有三五汉子在饮酒啖肉,其中一个渔人高声争辩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白衣小姑娘牵起那后生便往江上跑了,足不履地,跑得好快!一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你灌多了黄汤,还在发昏呢!”同座的伙伴毫不容情地讥笑道,“哪来这么彪悍的女娃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人?你怎不说你遇见的是江里的鱼精!”
“我信!”另一个衣饰浮华的少年越过众人,指着渔人道:“我且问你,那姑娘是不是齐国口音?”
渔人回忆道:“听你一说,倒真像是!怪哉,齐人来咱们郑地作甚?真是劫匪人贩子不成?若是,得赶紧派人通传卓心大人才是!”
“你们有所不知,这种劫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少年矫揉造作地摇了摇纸扇,以高深莫测的口吻道:“这件案子,公孙卓心早就知道了。但他不敢管——也管不了!”
据少年说,自今年开春以来,多地都有人口离奇失踪的事件发生。最奇异之处在于,失踪的不是稚子弱女,而全是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东邻有个痴子,生得魁梧俊美,失踪了多日之后,竟然去而复返。有人问询,他回答说,那日他在街上偶遇一个手挎花篮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娇滴滴地请他替自己提一提重物。他欣然应允。又被少女延请到家中设宴招待。他喝了一口少女递上来的酒水,便人事不省。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塞到车底,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水路。重见天日之时,已置身于一处金碧辉煌的仙宫华殿,众多美艳仙子拥簇着一个黑丑妇人迎了出来。
“我这是在哪儿?”痴子疑问道。
那妇人回答道:“这是昆仑仙界!”
既是昆仑仙界,眼前的尊贵女子便是西王母了!痴子不疑有他,与妇人同床共枕,昼夜欢愉,盘桓了多日。有伺候的仙娥见他痴傻可怜,悄悄将他放了出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了百里之外的齐国临淄。一路乞讨流浪,才终于回到了故乡。
众人听罢,均是大惑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又是谁?”
“你以为那掠人的是寻常的齐国人吗?那——”少年压低声线,用几不可闻的语调道:“那是临淄的贵人,执掌当今齐国大局的无盐夫人!”
无盐夫人正是齐国国君无亏的正妻。她出身齐国无盐邑,因此得名。然而以齐夫人之尊,暗地劫掠男丁做禁脔,也未免过于骇人听闻,叫人不敢置信。众人都露出了错愕神色,交口起哄道:“又是一个头壳进水的家伙!”
“倒也未必是胡言乱语。”一个自诩见多识广的年长者应声道,“我曾羁旅临淄,听人描述过无盐夫人。这位夫人嘛,治国理政确有德行,可那副尊容就……呵呵,否则,何以当年微贱之时,年逾四十,仍未能出嫁呢!”
他颇自重身份,不肯往下说,但这一停顿,也足够性好猎奇的听众们浮想联翩一番了。传闻这位夫人生得凹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丑怪异常。当年公子无亏之所以立她为后,除看重她的才干,也是有意彰显励精图治、不近女色的令名。
“然而,齐君无亏的身体一向羸弱。他登临君位近三年,后宫始终未曾诞下储君。近日来更多次传出缠绵病榻的消息……”有人摇头叹息,道,“无亏一旦不治……齐国——又将大乱了!”
话一至此,众人才明白,齐君期盼子息的迫切之情,不啻于大旱之望云霓;对齐君夫人的“荒淫”行径,在鄙薄不屑之外竟又增添了几分同情。
斗谷胥一面风卷残云地扫荡着食物,一面支愣着耳朵听着,十分着慌地转过脸:“这下糟啦!”他低声道:“主子怕是被那个什么无盐夫人给掠走啦!”
雒易目不他视,沉着地切着肉脯,从容道:“市井风传,不必尽信——何况,钟离春能看上那个一无是处的沈遇竹?呵呵,她又不瞎!”
斗谷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疑惑道:“不对啊!你也不瞎啊!”
“……”
雒易在心头反复默念了好几遍“童言无忌”,这才舒然微笑道:“放心罢!若是单纯的脂粉陷阱,以沈遇竹的能为,真想脱身逃出,何费吹灰之力?说不定——”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第二只锦囊,一点也不生气地“呲啦”一声撕成褴褛,粲然笑道:“他是乐而忘返,正享受得紧呢!”
斗谷胥被他的森然笑意激出了一个寒噤。却见雒易从锦囊里取出第二张绢条,读罢微一怔忪,脸色几番变幻,便不再言语了。
斗谷胥探头一看,认出上面写着“记得上药”四字。
二人从饭馆离开,回到马车前。雒易一头扎进车厢,将沈遇竹临走前留下的伤药翻了出来,捏着那只小小的白玉瓶发愣。
那夜二人的荒唐还历历在目。其实易地而处,沈遇竹如何将过去折辱锱铢必较地一一施还,雒易早做好了觉悟。他自有练就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愈是困窘狼狈,愈是能若无其事,喜忧不露——哪怕那夜过后,沈遇竹乘势横加讥讽,多做一番羞辱,他也有信心能冷静应付过去。
但他却没有料到,沈遇竹竟会单刀直入地问及他血源亲族之事。沈遇竹到底猜到了几分?他又将以何等心情面对自己的身世——面对雒易?
在雒易看来,他们的仇怨结得太深了。他几乎毁了他的一切。这三年多来,自己没有给予他任何欢情融洽的时刻,最后还那般刻毒冷漠地恶语相向。可为什么他不向他反击丝毫的恨意?难道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种未经证实的可能性,便足够让沈遇竹将所有的折磨和屈辱都一笔勾销?——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么蠢的人!被那般刻薄地对待,还满心记挂着叮嘱他“用餐”“服药”这般琐屑之事!
雒易心道:“沈遇竹,你说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何尝又能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他攥着瓶子,咬着唇,阵阵酸懑涌上心头。解了衣衫,老老实实将伤药敷抹尽了。
用尽了膏药,他才发现那只玉瓶里比外观看上去浅了许多。他略一沉吟,将瓶身击了粉碎。
潜藏在瓶底暗格的一只扳指落了出来。莹澈幽黑,似玉非玉,托在掌心十分沉实。雒易举在眼前,迎着日光望去。在扳指的内侧,正镌着一个古体的“卓”字。
第46章
每月逢十,是公孙卓心亲自听讼察狱的日子。和高坐堂皇、中庸而厌讼的世家子不同,公孙卓心最为尊崇的是有“法家先驱”之美誉的管仲。他为政践行“宽猛相济”的圭臬,铸刑鼎、明谳事,简礼从俗,一断于法。持政六年来,卓有政声,被誉为郑国之璧。
所谓能者多劳,直到日偏西时,公孙卓心才乘着蹇马敝轩打道回府。一在宅前看到那个颀长身影,公孙卓心不由一怔,喜不自胜地径直迈下车来,大步趋前唤住对方:
“沈师弟!”他兴奋地握住青年的手,笑道:“你——你怎会在此?”
沈遇竹微笑道:“卓心师兄,别来无恙?”
他自承是为赴上巳节而来,途经郑地,歆慕师兄执政有嘉名,特来登门聆教;又问候公孙卓心出仕多年、一向可好?公孙卓心其实只长沈遇竹一两岁,但是入学既早,性情又极伉爽老练,一向最肯照应同门,素来为沈遇竹所敬爱。姬姓贵族一贯多礼,公孙卓心一面温和而亲切地与他寒暄了良久,含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感慨道:“多年不见,师弟出落得愈发深沉了——来!我们师兄弟久别重逢,正该好好叙上一叙!”
于是公孙卓心吩咐下人设宴置席。师兄弟饮酒唱酬,融融泄泄,天南地北地清谈议论。酒过中巡,沈遇竹才像临时起意般的,谈论起了那桩街闻巷议的“劫案”。
“竟有这种传闻?”公孙卓心置身事外地笑着,“遇竹,你怎么看?”
“市井风传,逐怪猎奇,本不足采信。我不肯相信以钟离师姊的才智,要走这样一步拙劣的棋?莫非齐国的局势,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公孙卓心握着酒卮,神色转为肃然,道:“危若累卵,如履薄冰!”他轻叹一口气,“遇竹,你若继续往东走,便会发现在齐国繁荣浮华的表象之下,人心惕惧猜疑到了什么样的境界——许多人已经在议论,齐桓公死前的诅咒,怕是要再一次应验了!”
二十多年前,病重的齐桓公被宠信的竖阉小人虐待致死。众公子们为争夺君位,迟迟不替先父发丧,以致齐桓公的尸身摆在富丽堂皇的寝殿之内独自腐烂。夏历十月的寒冷时节,白花花的蛆虫将桓公的尸身咬蛀得千疮百孔,更蜂拥而出,径直淹没了殿前丹墀,盈鼻恶臭,累月不散!那一幕可怖的场景,想想便叫人毛骨悚然。齐桓公一代雄主之尊,竟落得如此下场,怎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其英灵若有知,又怎能不怨愤难平?故而不知何时开始,齐国便开始流传一个诡异的传言,讥讽诸公子大可不必汲汲于争位。桓公诸子俱可配七鎏玉冕,得享君位——直到诸公子接二连三的自相残杀,世人才明白,这“得享君位”的背后,是荣华富贵瞬息化作梦幻泡影:不出几年,继位的齐君便会惨死于同胞手足之手,不得善终——齐国近二十年的兵燹祸结,由是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