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家的卖鱼夫郎(34)
陶青鱼低声:“二爷爷,二奶奶,我们走了。”
冬风凛冽,刀刀割人。
陶青鱼搀扶着老人,于心不忍。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又要操持家里。
他抿住开裂的唇,道:“爷,剩下几家咱不去了。我想想其他办法。”
陶有粮粗糙的手紧握住他,闷咳几声,微微急喘道:“去,总得试试。”
如此,进了几次门,或被冷言冷语嘲讽;或被拉着哭惨;又或者笑着接待了,又好言好语拿了些蔫巴的萝卜送出来。
也有借到的,碎银二三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
天暗了,陶家火炉子灭着。
一家人坐在桌上。碗里是清水混着米粒,上头漂浮着糠壳。只一盘咸菜,一碟萝卜,一人一根煮红薯。
若他们这些没病的一日两餐这么吃,家里的红薯能撑到明年开春。再多些时候,就不行了。
大家吃得沉默,桌上只有轻微的筷子碰撞声。
“鱼塘……卖了吧。”桌上,陶爷爷这样说。三叔、小三叔、二婶还有奶看向陶青鱼都点了头。
农家都是长子当家,以前是陶大郎。后来陶青鱼能自己打鱼卖鱼撑起家,家里人自然也看重他,同样当他如主心骨一般的人。
鱼塘的事儿,也得陶青鱼同意。
陶青鱼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卖,卖了家里人又要饿肚子了。
可是说不出来。
不卖,爹怎么办。
他要吊住命,那药好生贵。
陶青鱼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难。
为了过这日子,他只能如傀儡般被线束缚着,僵硬点头。
只那一夜,陶家生活天翻地覆。爷□□上白发多了一半。
*
腊月二十八。
前阵儿下的雪化了,又出了几日太阳,可陶青鱼还是觉得冷得厉害,连往日暖和的手脚都暖不起来。
他今日要去卖鱼塘,顺带给家里人抓药。
米缸也空了,要买些米。
念着这些,陶青鱼向着县里走去。听说县里钱庄可以压田产贷银子,以后还了钱还能赎回来。
走了没多久,差不多要出自家跟前的这条小路。忽然就见苍茫天色间,一抹红逐渐走进。
陶青鱼下意识避开眼不去看,脚步匆匆。
没曾想,那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却在草垛边将他拦住。
她是笑着的,人上了年岁,面容和蔼。她穿的是体面的棉衣,头发收拾得很整齐。
她叫他鱼哥儿,可自己不认识她。
陶青鱼垂眸不看她,道:“您有事以后说,我忙。”
“我这也着急。”老妇人拉住他,“不耽搁你事儿,我几下说完。”
“方家可知道,人方夫子托我上门说亲。”
陶青鱼这才看她,只不过双眼无神。
老妇人知他家情况,想着那小子交代的话,面上还是笑:“方家就他一人。他又是书院夫子,你嫁去没公婆伺候,也举人相公争面子……”
陶青鱼舔了舔干涩的唇。“面子值几个钱?”
老妇人面上笑得和蔼。
却对哥儿心有怜悯,心里暗骂那小子: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十两银子。”
陶青鱼摇摇头,绕过她。
两辈子了,他从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儿。只见过下刀子。刀得他一家人活命艰难。
老妇人于心不忍。
不过见他走,也只能追上去。“哥儿看一百两如何?”
陶青鱼脚上像被绑了铁坨,坠得停下。
一百两。
这个世道,都可以买一家子的命了。
他转身,又抬手,笑却不达眼底:“一百两确实好。那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是谁请来看他家笑话的,他给他看。不求一百两,但求惹人笑了别再来招惹他。
他没空折腾。
一百两说得容易,可宝瓶村里没一户人家能拿得出来。当是废纸,怎能随随便便……
随随便便放在了他掌心。
他猛地抬头,年轻夫子的指温透过银钱传入掌心。烫得他心上一颤。
方问黎一袭长衫,外套着毛领大氅。眼如墨,发高束,薄唇轻翘静望着他。
君子如玉,儒雅温润。
山村寂静,冬日寒凉。忽然之间,恍惚唯有眼前一抹艳色。
他轻哄道:“交钱了,小鱼老板可交人?”
陶青鱼怔愣。
方问黎注意着隔着银票交叠的手,也没有移开。
他问:“没想到是我?”
陶青鱼笑笑,可神情又是苦的。他收回手无力垂在身侧。“方夫子别开玩笑,我开不起的。”
“不开玩笑。”
“生意人要诚信为本。我按你说的先交钱了,小鱼老板可交人?”方问黎矮身紧盯着人问。
“我不要。”
陶青鱼提步就走。
而身后,那和蔼妇人看着他俩。目光渐渐柔和。
方问黎随着他一起走。看他单薄的衣服又脱了大氅给他披上。
“我能帮你。”
陶青鱼停下,杏眼望着他。一张脸被兔毛托着,瘦得双颊都凹陷了。
“为什么?”他眼里是真切的疑惑。
方问黎自嘲一笑,道:“也是帮我自己。”
陶青鱼还是摇头。
他自认他俩的交集就是卖鱼。他们是客人与摊主,是书院夫子与卖鱼郎。
他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俩关系已经到了能互相帮忙的地步,也不觉得自己有能耐帮他。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问黎慢慢挺直身子,定定注视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到底还是要这样做。
他道:“你想去钱庄卖鱼塘?我问了,还是按照原来薄田的价钱才能卖,最多十两。”
“若是贷,也只能贷抵押的三倍。三十两。”
陶青鱼忽然想笑。
却没曾想唇上伤口又裂开,血溢了出来。
他背对着人喃喃:“少一点也是一点。”
“和我成亲,我给你二百两。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你只需要点个头应下。”
方问黎拦在他前面,微微矮身。
高大的身躯几乎将陶青鱼整个笼罩,好似将风霜挡在了外面。
“二百两?”陶青鱼这才又看他。
方问黎心中堵得慌。
“嗯,二百两。”
陶青鱼扬起笑,小心试探问:“可以借吗?”
方问黎别开眼,狠下心道:“不可以。”
“我需要成亲。”
陶青鱼像是确定了什么,笑容真诚了。
他唇角还溢着红丝,脸上沾满风霜,发丝都没有从前那般光泽黝黑。
但此刻像难得喘息般地一笑,让方问黎得以窥见从前鲜活阳光的小哥儿。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只要五十两就可以了。”
方问黎也笑。
他伸手,只轻轻碰了碰哥儿额角的碎发。
顶着哥儿疑惑的眼神,他将手摊开,露出里面握了许久的竹叶。
“不用,既是成亲,便不该亏待你。”
他知道,哥儿在确定他有所图。知道他图什么,自己又给得起,这银票才能拿得。
他还知道,这银票他当是借的,以后必定想还。
哥儿不是富足生活养出来的单纯哥儿。他摸爬滚打,倔强生长。从来都知道,世间没有白来的便宜可占。
方问黎将那一百两重新递过去。
看着哥儿接过,他既松了口气,也心揪得藏不住戾气。心中翻涌,后悔至极。
若没有这场意外,他都准备好了将人娶进门。若他再早一点提亲,也费不着用这种伤人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陶青鱼并没表现出被冒犯的愤怒与不甘。
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薄薄的一张银票。
方问黎闭眼,藏住心中阴暗。睁眼又成了那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