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非洲式神去修真 上(167)
他很随意就在穆星河身旁坐下来,仰着头,眯着眼对着散下来的阳光。
穆星河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师兄……我想是不是不应该请宗门再次调查,对不住。”
他说的是宋律的事情,他也知道柏青阳会明白他在说什么。
柏青阳沉默了片刻,敛去了笑容,慢慢道:“我知道你不信,换了我也会不信的。你不去请宗门调查,那我也会自己去调查。”
但是这些调查终究是告诉了他们,那个人就是如同他们那些历险里的路人一般死去了。这是穆星河第一次那样确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死亡——在那之前,别人的死亡,不过是一项能帮助他整理场面情况的信息罢了。
但柏青阳应当是不一样的。
这两人都没有说话,有风吹过他们的耳际,拂动他们的发丝。
“我是个很狡猾的人,”柏青阳忽然道,“我同他人交往是有条件的。”
穆星河转头看着他,柏青阳在看着远方,温和的阳光落在他的面容上,眼瞳之中有光彩也有碎琉璃似的尘埃。
“我自小开始交朋友就是有选择的,他们需要很聪明,有悟性,最好心性坚定,能跟上我的脚步,为人也不能莽撞,不然……太容易死,”柏青阳看着他,那神色是很认真的,眸色深沉,“你懂吗?不能死,不能死在我之前。”
穆星河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什么来,柏青阳又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低低的,仿佛岁月流尘都在他的声音中沉淀下来:“我师父笑我实在没用,说修真之人哪有承受不住死亡的,何况我家代代都求仙问道,当然应该早已习惯才对。但我偏生一直没习惯,我爹殒灭在求得金丹的道上,我大伯在结魄期中度过残生……来到云浮之后,我也亲见那些前辈同辈先后殒灭,殒灭的理由大多微不足道——行差踏错、纠缠因果、心结难解——配不上他们。他们即便不能长生,也该是殒灭得轰轰烈烈,值得大书特书。”
穆星河看着他,这个师兄的面上并没有穆星河印象中的懒散随意的笑意,他说得很认真。
穆星河想了想,应道:“但是……世界是由大多数人组成的,总有人要做那些大多数人。”
柏青阳自嘲地笑了笑:“嗯,他们只是我心里的英雄罢了。”
“但即便凶险如此,即便同道者纷纷殒灭,他们依然会求他们的道,你也依然在求你的道。”穆星河低低道。
“有什么理由不去呢?”柏青阳扬了扬眉,迎着阳光,即使他眼下青黑、胡子拉渣,依稀能看见旧时那个英姿过人的师兄模样,带着只属于他自己的、毫无阴霾的意气飞扬,“你不想看看术法的极境吗?你不想看看大道的模样吗?你不想去踏足前人未至的领域,去刻上自己的名字吗?”
几只寒鸦从枯树中惊飞出来,带起一阵鸟啼。
那个师兄和他一样坐在高峰之上,背负万重天光,看着百里枯原。但穆星河明白,他看的并并非草木,不是冬阳。不是那一片苍茫牧野,不是这一片茫茫的人间,而是那虚无缥缈的大道,曾无数人在这之上折损,又无数人一路追索着的仙途。
穆星河敛下目光,也看着足下的牧野,遥远的高天。
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他想。
风把他们的衣角掀起,柏青阳很快结束了这个有些严肃的话题,他开始说些他入云浮的旧事。这个人在云浮的待遇和穆星河完全不一样,他一开始就因为过人的天赋脱颖而出,在入门之试上为宗师所垂青,而他第一件事就是去关注那些表现和自己差不多的人。
他看上了宋律。
宋律一开始其实脾气也没有那么好,纯粹是被他的任性残酷无情无理取闹——最关键是不靠谱——给磨砺出来的。而他觉得那不是他的错,是他的师门害的,他的师门满门都是任性残酷无情无理取闹,唯有大师兄一个正常人,而这个正常人又时常外出磨炼,留下他和那个酷爱差遣别人的师父大眼瞪小眼。他还有个师姐,懒惰程度和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会欺负他是入门最晚的那一个。
柏青阳零零碎碎说了许多,最后看着日头越来越淡,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我也是从一个历险中突然离去的,”柏青阳伸着懒腰,淡淡俯视着穆星河,“我说了那么多,你应该懂我意思吧?”
穆星河抬起头看着他,眼睛迎着那些渐渐隐没的阳光,光彩熠熠:“我猜,是想让我做你的师弟,让你不至于做食物链的最底层,日日被师姐师父欺负?”
“哈,猜对了。——师父说,假如你能兑现对谢春荣的承诺,他愿意收你为徒,”柏青阳忽地笑了,“你要好好干啊。”
穆星河也笑了:“那我一定不会输的。”
柏青阳很快就离去了,穆星河看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内门比试在第二年的秋天,那是他的第一道槛。很近了。
他能用这双手,为自己洗刷罪名,兑现承诺吗?
穆星河想到这里的时候倒有些懊悔——早知道早些时候就去问问温行泽是怎么突破的了。想起当初他在万兽园的时候不过是走了一趟,回头就突破了结魄期。轻轻松松,就好像随手换一套衣服似的。
然而自己用了强行突破的丹药,却是到现在都不曾真正体悟结魄的境界。
穆星河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只剩下垂垂老矣的夕照,站了起来,准备找到执事弟子带自己进入问心崖,开始他漫长的、沉寂的修炼生涯。
然而他忽然看到那色彩晦暗的牧野之上升起了一道水绿色的烟花。
那烟花非是真正的烟花,而是以真气凝成,是云浮弟子的信号符。
想到自己被清零的贡献点,穆星河收拢住那一道真气,从高山上一跃而下。
牧野其实已经荒芜,满地枯草,却依然有些倔强的小草冒出几点新绿来,穆星河循着那道真气的路径而去,隐约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随后他看到了一个……坑。
穆星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终于明白那是何处熟悉了。
当年,他被异兽追逐,为了躲避而跳下坑中,那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场冒险。
今日,穆星河跳下这个坑里的时候,没有原先那么顺溜,也没有原先那么狼狈。
山壁还是那凹凸不平的粗糙山壁,可他此时却清晰感受到真气混着灵气的细微流动,使他不必犹豫,直向他的目标而去,在一处洞壁之前停下来。
那些气息还有他记忆中几分韩辰的感觉,但比起如今韩辰术法的高深精妙,这个禁制显得如此简陋。
穆星河随手便解开了禁制,洞穴内部展现在他面前,那个洞穴之中还残留着他上次打斗弄碎的桌椅,凌乱的符咒,但如今比之以前更为狼藉,那一处空间中满是奇形怪状的符灵,升腾着晦暗的雾气,一个少年人跌落在地,被一个巨大的符灵以巨斧所指,冷汗涔涔。
穆星河随手挥出一道空符,那一道空符带着的是阴阳师系统的力量,一接触到符灵的身体,符灵就溃散于空气之中。
穆星河看着那些真气一点点归还到地面的符篆之上,那个少年惊魂甫定,爬起来朝穆星河行了个不伦不类乱七八糟的礼,气还没喘过来:“谢谢师兄相救!”
他瞧着穆星河的服饰,惊叹道:“您是内门弟子!”
“对,没错,是我,”穆星河随口应道,而后神色古怪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下来的?”
少年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宗门有任务叫我们收集一些矿石,我一路看一本术法书册,看着看着就栽下去了。”
“我以为会有个什么灵兽追你呢……”穆星河嘟囔道,看见少年疑惑的神情,忽而展颜一笑,“师兄看好你哦!”
少年跟着穆星河走出去,看着穆星河信手解开禁制,土块凝成阶梯,他一步一步带着少年走出洞穴,外头是茫茫牧野。
天已经暗下来了,有风卷过四方。
少年看着穆星河,他原本埋头走路,不大敢跟穆星河搭话的样子,此刻忽然很认真地说:“我想当内门弟子。”
穆星河没有说什么鼓励的话,而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可以变强……可以学小清风诀以外的东西,可以选择很多很多功法,”他原本说来还有些羞涩,但越说他眼睛越明亮,语气也越是激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稚嫩的面容上闪闪发光,“有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去往更大的世界,感受更多的力量!”
穆星河低头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你会的。”
少年得到了鼓励好似非常高兴,拎起他的背篓跑着跳着回去了。
穆星河看着那广袤的冬日牧野,云浮群山在他面前宛如几道水墨晕染开来。
夜色降下来,冷意也层层落下来。风掀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远方是云浮重山,千竹生处是外院,草木葱茏是七峰。牧野的枯草委顿于地,也被风吹着各自摇曳。
他当日在此,今日也在此。
今日的他已非当日的他。
很久以前,他什么都不懂,初来乍到,孑然一人。
他入了云浮,又出了云浮。
他看到了无处可寻的归处,看到有人以生命来报偿的救赎。看到修真者老去的人间烟火,看到初出茅庐剑客的无限锋芒。看到千年的独守,看到一生的隐忍。看到临川灯火,看到星垂平野,看到血色的明月夜。
有了很好的朋友,拒绝过无法回应的感情,遭到过背叛,得到过信任,有得偿所愿的快意,也有求而不得的烦躁。
有人甘愿放下一切为他涉险,他也愿意为他人舍弃自己的生命。
天下之大,他不过是沧海里的一粟,但他又何其幸运,以微不足道的身躯,得见众生。
道途漫长,有人被天赋所限,亦有人被才华所缚,有人自得其乐,困守千年犹然不悔,有人迷失道途,陷于谋算之中。有同道者无情陨落,亦有前辈坦然直行。
而他在此处。
有人愿意在敌意重重中维护于他,有人愿意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为他辩护一句。有朋友,有敌人,有去处,有归途。
他在此处。
这里是云浮,传承千年的门派,传说中的名门大宗。然而整个门派却愿意给所有人最大的自由,高高在上宗师面对外界的压力之时从未弯下过脊梁,对待曾经的弟子却能坦然说出对不住。他被这个门派包容,也被这个门派保护。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人在此山中。
山上弟子来来往往,修着虚无缥缈的大道,探寻着难以触摸的真理,而前辈们为他们支撑着此处天空,直到他们成为另一株大树。千年万载,年年如是。
他看着云浮山门,夜色已至,风吹动枯枝,有着尖锐的声响。
穆星河明白,这个冬过了之后,那些树叶又要重新生长,春天是满山的新绿,夏天是四处繁花,到秋天,层林尽染,又有一批新的云浮弟子要入门,钟声会响彻云浮山,到时候长庚殿上,又会响起那传颂千年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