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非洲式神去修真 上(113)
白虎认得这个架势,那是一个人要迎接突破的样子,却浑然不惧。他仿佛已经成竹在胸,甚至凝起术法要对钟子津动手。
其实结魄是灵与魄合的时期,本不该轻易在人前结魄,因为一旦被打断,无论重伤还是死亡,那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突破之时被寻到破绽,让心魔入侵,从此迷失自我,意识被心魔吞噬。
这个人放任他的动作,而打算对钟子津动手,就是逼迫他结魄!
然而即便温行泽再清楚,他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
他的修为早已能够结魄,只是在之前他一直不愿意——他心中还在犹疑他究竟要不要转为道修,在神魂相合、灵气皈依于他的精神世界之前,他尚有机会转作道修,结魄之后还想改换道路,便是千难万险。
他没有做剑修的心性和天赋,却也从来都不明白该心向何处。
温行泽以剑指着白虎,无数的真气涌进他的体肤,年少与现在、东岛时光和历险年华、无数的记忆充斥着他的脑海,翻覆着他的心潮。
白虎手上已经凝聚起真气,逼向钟子津,仿佛害怕他结魄而迫使他转移注意力的模样。
温行泽却是清楚他的打算——这个人其实并不打算阻碍!
温行泽明白,他所谓不阻碍的原因是他压根儿看不起自己,突破本来就是如同悬在钢丝上的事情,对方期待着在他突破到一半扰乱心神——让他一生尽毁比打败他更为叫人愉悦。
他心中一切都清楚,却依旧执拗地如此选择,就如同他知道独自来寻钟子津并不如去要人来寻好、甚至不如交给穆星河来做好——他有把握,亦有计划,他以信号弹诱使对方注意自己,转移目标,同时也带着万般的风险,这一系列行动,远不如和大家一起行动。
他的确很不像剑修,但他在瀛洲剑派长大,他的身上还是学到了一些剑修的东西的——剑修的冒进、剑修的铤而走险、剑修的不顾一切。
必要时候,他宁愿孤掷一注,只信自己。
真气翻涌而上,伴随着他的记忆,他的种种心绪。
然而在真气将入未入之时,脑海里却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像是白虎的声音,冷淡的、看戏一般的,又像是钟子津的声音,困惑的,带着真诚的茫然的。掺杂着游少北的声音、沧剑阁阁主的声音。
“既没有天赋,又谈不上喜爱,当了剑修也永远待在结魄期,如何跟他们同行?”
温行泽原本全身气血翻涌,灵气和真气交汇,在他体内纵横,而今却忽地浑身冰凉。
一切都是僵硬的,如同冻结了下来。
温行泽愿意承认自己毫无天赋,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嫉恨过钟子津,却一直不自觉地回避一件事情。
他不爱剑。
——他不敢承认、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剑、剑术、剑道没有丝毫的热爱。
他见到的每一个剑修对剑都有近似痴迷的热爱,即便是背叛了瀛洲剑派的夏师兄,想要的也不过是领悟更高一步的剑术,他们与剑同生,与剑为一体,心里眼里,不过一剑。一生所求,不过一剑。
但温行泽不是,他非但没有半分狂热,也没有办法下定与剑相伴一生的决心,他做不到。
没有那种热爱,如此漫长又孤寂的求索之路,又该如何去走?
瀛洲剑派的人都很好,他们热情又纯粹,永远向着剑道而行,他们的剑寄托着他们的热血、期待、快乐乃至痛楚,寄托着他们的生命。可对温行泽来说,他的剑道不过是始于他的不服输,而今多年过去,亦不过是习惯和责任。
这样的他,又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想要陪在他们身边?
他不爱剑,也不爱术法。他的一切,或许不过是明白应做到而他要去做而已。是责任,是自觉,但没有爱。
如果他明白了过来,又要如何面对寄予过自己期望的长辈,崇拜过自己的后辈,一路与自己同行的伙伴?
温行泽害怕的不是没有天赋,不是没有未来。
而是害怕自己没有资格站在他喜爱着人们的身边。
他一路行来都如此勉强,战战兢兢,一切尽力,却依旧是害怕玷污他们的剑道。
瀛洲派的沧海和明月,瀛洲派从早到晚未曾停息的剑器之声,瀛洲派那长长的试剑之路,瀛洲派剑还握不稳却以做剑修为傲的师弟们,瀛洲派只会说剑客故事的师兄们,瀛洲派整天说着玄奥无比的话、看到好剑的时候却两眼放光的前辈宗师们,瀛洲派那些大大小小的每夜抱着剑睡觉的剑痴,他在里边分明格格不入,却一直不愿意离开。
甚至说什么负责任都是假的,天下之大,哪有什么非他温行泽不可的事情?
是温行泽自己不想要离开那些人,他心底或许是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有异心,是异类,因此补偿一样想做得更多。
他是多么贪婪,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即使付出一万分努力,又有何用?
为什么还要这样勉强下去?为什么要装作有人需要他?
那些歉疚、那些难堪、那些不甘心、那些绝望、那些屈辱仿佛海潮,一层一层翻涌上来,要淹没他。
繁杂的情绪如同黑色的藤蔓一样绞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然后温行泽听到了钟子津的声音。
“师兄,回去吧……不需要为了我而在抉择不下的时候决定自己的人生,”钟子津的声音没有昔日的明朗,带着许许多多的疲惫,一万分的虚弱,但依然是坚定的、认真的,“我还有希望。你也有。穆星河应该还很好——你去找他!”
海潮回落下来,只余下些微的声响,然后一切渐渐止息。
他身上那些翻涌着的真气也回到了自己经脉之中。
对于钟子津来说,他的话是宽慰,是牺牲。然而对温行泽当时的心境来说,那又何尝不是驱赶?钟子津宁愿死都不会需要他,又或是认为如今穆星河比同他一起长大的自己更为可靠?
温行泽深深地看了钟子津一眼,然后转过身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闭上眼睛。
他第一次感觉真气是如此冰凉,在他心头血脉涌动。
钟子津拄着剑艰难站了起来,他的喘息声在这寒夜里意外地清晰,仿佛穿越冰冷的空气、冰凉的肌肤,而要透到心底。他拿着剑的手已经有些颤抖,然而依然固执地抬起来,他行动是如此艰难,他的气息是如此衰微,但他仍然坚持不想倒下,即便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依然想要掩护他师兄离开。
温行泽已走了出去。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步一步走入茫茫夜色之中,身影也如同夜色茫茫。
白虎仍看着温行泽。温行泽的境界仍未崩塌,一个人突破因为心境的印象而失败,理应境界崩塌、真气紊乱,这个人却没有,那或许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已心魔深种。
恰好挑动心魔是问道谷中人最擅长之事,温行泽即使破除心障,内心也被他种下了恶意的种子,否则如何会如此轻易受影响?
因此白虎微笑道:“你当然可以离开,你的师弟被我所杀,你又能回去哪里?”
白虎说到“杀”字的时候,温行泽猛然回过头来,那一瞬间即使夜里,也能看见他的瞳孔是如何紧缩着。
然后白虎看见了两道剑光,海潮与明月都寄托于那剑光之中,带着万钧的气势与绝不回头的决心,一前一后,一同向他而来。
他下意识地抵挡,那一道剑光被他击破,然而却同时变成了无数蓝色的剑刃,纷纷落下!
——那完全是结魄期的力量!
白虎脑中仿佛有根弦断裂了——他明白了许多事情,那个小子早已经结魄期,只不过一直用什么方法隐藏着,拖延时间,叫他放松戒备!
原本到了此刻,他还有机会抵抗,然而就在他惊愕之中,已然有一把利刃自他后背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也是瀛洲派的剑。
他双目大睁,如何也想不到会如此。
钟子津已经彻底失去力量,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他的剑还陷在白虎身上,然而他没有再试图抓住自己的剑,而是怔怔地问温行泽:“……那是真的吗?”
那一剑过后,温行泽失去了所有境界的伪装,真气迅速衰弱,在不断震荡着,他慢慢的依靠在一棵树上,跌坐了下来,然后艰难又缓慢地把钟子津拉到他的身边。
他拍了拍钟子津的脑袋:“都是真的。”
钟子津已经支撑不住,没有了意识。
温行泽看着天空,叹息道:“…但其他的,你从前觉得过的,也是真的。”钟子津或许听不到了,或许听了也不会懂。
温行泽还有余力,即便是他因为真气的反噬、心潮的翻涌而仿佛陷于刀山火海之中,却也勉力支撑着意志,守着钟子津,看着天空。
都是真的。讨厌钟子津,因为钟子津而感到屈辱、不甘、悲凉都是真的,但此刻啊,他想要保护钟子津,想要担负起瀛洲派的未来,无论多勉强也想一起走下去的心情也是真的。
温行泽到底不是一个好剑修,好剑修应该直来直往,一剑决断。然而温行泽想的本来就很多,他的手段比起道修来并不逊色,面对实力高于自己的敌人,总得用些曲折的心思,才有取胜的可能。那一道信号符,不仅仅是给钟子津和青龙看的,也是给穆星河他们和其它的人看了——叫他们来这里,来救他们,或者是来杀他们,一切都能够很快。
他其实早已能进入结魄期,只是心里一直抉择不下,来的时候他清楚,钟子津怕是凶多吉少,若是遇敌,他断然无法找机会突破。他知道穆星河有一门遮掩真气的秘法,他向他学过,也很快学会并且使用上。
他明白自己即便是结魄期,对白虎也没有胜算,以弱胜强多半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若是没有,他就自己创造,他在路上便已经成功结魄,却顺水推舟一般装作被迫结魄,又装作心灰意冷离去,只为让白虎面临如此情势稍作思考,而露出一丝空隙,让他使用出那一招瀛洲派的绝剑势。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也只能创造一次机会。
绝剑势是赌命的招式,他在这瞬息之中寻找机会,也是赌命的做法。
最后那一剑钟子津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温行泽也明白钟子津的意思,无论说过什么,是否有隔阂,其实只要彼此一个眼神,都能明了对方的下一步动作,他们作为对手,是战得最酣畅淋漓的对手,作为伙伴,也是最默契的无需言语即可沟通的伙伴。
他们是同时出的剑,同样的一式明月沉西海。原先的温行泽并不会这一招,然而当初钟子津竟然会了,那么他必须也会。他说着长大了,不较劲,但心底仍然是较着劲的,他并不想输。输给钟子津也好,输给自己也好,甚至说输给命运也好,他都不愿意。
温行泽微微抬起手来,没有月光的夜里,依然有很暗很暗的光线穿过他的手指。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剑修的道路,他明白钟子津或许会如同他身后那棵大树的阴影一般笼罩他一辈子,然而他也想要如同大树一样,笼盖住钟子津,笼盖住那和他格格不入他又那样深切地喜爱着的瀛洲剑派。
直到生命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