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兰若寺(25)
瞧着白献之的脸和身量,隐约觉得不能再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了。
只是这般颜色,还要好好教导,不然走歪了,必定要害许多女儿家受累。
白献之笑意盈盈,自然得走过来,拉着槐序的手,朝山后走去。
槐序的手是凉的,白献之的手是热的。
槐序牵着他,带他去藏经阁里读经给他听。
这是近来的活动,读经能静心凝神,哪怕白献之并不爱佛道,但听些佛经,却也不妨碍他和槐序相处。
仅仅是相处,就会从心里觉得轻松愉悦。
今天不同以往,槐序读完经书之后,白献之给了他一页金书。
这也金书上记载的是玄阴秘录,正宗的道家修行之法,槐序看过之后,也不禁大开眼界。
玄阴秘录修行的是纯阴之道,从一开始就要吐纳太阴之精、广寒密力,大成之后,直指天仙。
槐序看了白献之一眼,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打死也不会再多告诉你任何事的样子。
槐序早就对这位的根脚有猜测,这时候也不禁头疼了起来。
你是想起来什么了,还是从来就没忘记呢?
白献之看起来淡定,实际上心里也在冒冷汗。
这一步,走对了,就是一片光明,走错了,就是推倒一切。
他想做些什么,腹中有千言万语,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一个字。
最后,只有轻轻一句:“我想修炼这个,可以吗?”
声音如羽,有些轻柔,甚至带着些软弱,很有些关心则乱的意味。
槐序捏着玄阴秘录,看他的模样,忍不住心软,熄了审问的念头,阖了阖眼眸,道:“你要修行玄阴秘录也可以,但是必须以广寒阙为基。”
广寒阙,广寒宫,是一等一的炼神秘法,这是纯阴之光,明月皎洁,圆满无缺,最是镇压心魔不过。
玄阴秘录虽然是道家修行法门,但以玄阴入道,走差了就不是天上的明月,而是阴土的浊流。
白献之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道:“好!”
槐序看着他神采奕奕的脸,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不是有点多余。
白献之愿意把玄阴秘录献上,就是把自己要走的路展现给槐序看,告诉他,这是我要走的路,和你是同道中人。
白献之愿意让槐序来监管自己,乐意让槐序为自己添一道枷锁。槐序也不拒绝,伸手就给他套上一道金箍。
两人有默契,其中一些事情并不需要点破,点破了,反倒谁都不好收场,倒不如糊涂着过去。
槐序把金书还给白献之,带着他走出藏经阁。
玉兔西行,却仍旧光明皎洁。
槐序牵着白献之的手,道:“你看。”
白献之顺着槐序指的地方看过去,就见一轮明月在槐序手前,如同玄光。
周游无影,指月玄光。
槐序现学现用,以玄阴秘录中的指月玄光法将白献之的元神拉入明月的法意当中。
与其让他自己慢慢捉摸领悟,倒不如槐序伸手为他领路,好歹在槐序手下,他还知道好坏,也能让他放心。
白献之已经沉浸在明月的法意当中,槐序在一边等候。他有无数的办法可以在现在永绝后患,或者说,让白献之永远不可能背离他设定好的道路。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等候。
佛经里有燃灯的故事,燃灯者,薪火相传,智慧不绝。
槐序轻轻采撷白献之的一缕精气,放在一盏铜灯里,铜灯只是一盏普通的灯,意味着不会有什么秘法限制,事实上,一缕精气也不够做什么。
这盏灯的象征意义,远多过实际用途。
白献之不是没有修行过的凡人,凝炼广寒阙,从明月法意里出来,也不过是一个时辰。
睁开眼睛时,就是槐序捧着铜灯立在他的身边,眉眼如画,安静的像是一棵树,他也确实是一棵树。
槐序把铜灯举到白献之面前,道:“献之,这盏灯现在只有一点火星,但是我希望有一天,它可以照亮天下。”
照亮天下的目标似乎太过遥远,但是烛照百里,勘破虚空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白献之暗暗想到。
第二十四章 郭北县
黑山上烟云攒动,红光冲天,赤霞蔚集,幻化无穷。
容娘身边站着小倩和小蝶,隔着远远的观望石窑方向,只瞧着烟云缭绕,看不清石窑里的情形。
“能成吗?”小倩轻声问道。
哪怕是她的冷静和冰雪聪明,这个时候也难免失了方寸。做鬼久了,身形缈缈,都快忘记了有一具身体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了。
倒是小蝶,对身为人时光并无多少流恋,显得尤为淡定。
槐序爱好好颜色,留在身边的女鬼多是貌美如花。最出众的,就是小蝶和小倩。
小蝶和小倩之前为了姥姥的宠爱斗了十多年,现在槐序改了性子,更愿意让她们自己独立起来,小蝶也憋着一口气要高小倩一筹。
小蝶对槐序的信任和小倩全然不同,因此只是高傲的仰起雪白的脖颈,道:“山主要做的事,何曾有过失败的?”
小倩看着小蝶,从她盲目的自信里得到些许支撑。
凭心而论,小倩是瞧不上小蝶的。小倩所受的教育和小蝶不一样,她是大家闺秀,变成鬼了,也不会因此而失了自己的主张。
而小蝶,从一开始就依附着别人而活。但不可否认,如果藤蔓攀援的树木足够高大,藤蔓也会生得修长。如果追逐的人足够优秀,不知不觉的,追逐者也会逐渐优秀起来。
小倩点了点头,道:“对,山主要做的事,何时失败过?”
容娘默默观察着两个女孩,淡淡地笑了笑,道:“看着就是。”
槐序正站在石窑门口。
山宝和白猿一左一右把石窑的石门抬起来之后,就受不了火热逃到一边去了。
容娘她们站得远,也是避免被火气所伤。
槐序混不在意蒸腾的烟气和火气,就好似清风拂浪般,撩动他的火纹玄服和他如墨的头发。
也就仅此而已了。
槐序的眼光已经投入石窑中,石壁被分成无数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摆放着一张面具,惨白的面具上是红色的眼睛和嘴唇,看起来分外瘆人。
面具是成功了,这批面具是专为鬼物打造的,加入的坟土里混合着些许怨戾,才会显得惨白。
烧成之后,怨戾散去,虽然外表惨白,但内里温和,瓷质细腻,算是近期最好的一批了。
把目光从面具上移开,就是地上一个个石墩,石墩上就是一具具混合着坟土、骨灰和陶土而做成的陶俑。
姑娘爱美,这些陶俑是姑娘们不厌其烦,花了无数心思捏出来的,眉眼俱全,体态婀娜,都是陶瓷美人,如同活物一样。
槐序失笑,从石墩边走过,伸手拂在一具具陶瓷美人的眉心,留下一个淡金的印记,形似花瓣。
这些陶瓷美人全部都成功了,没有一具失败,姑娘们耗费的苦心没有白费。
其实人形物的制作一直属于比较犯忌讳的领域。
不管承不承认,人体都是最和谐的载体。能够承载灵魂,衍生情感,成为色相依托的载体。
所以山川大地,各种精灵得道后,都会选择化作人形。
灵性的和灵的存在方式千差万别却不分高下,但情感和心的存在方式,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人形。
普通人不会在家里放置没有经过开光点化的神像,因为一具空了的躯壳,极为容易吸引外来的魂魄入住。
最后,槐序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陶土小人。
这个陶偶很小,只有槐序一个巴掌大。因为土质之别,烧出来也只是个灰扑扑的陶,而不是美丽的瓷。
这是槐序的随手之作,揣摩烧制陶俑的诀窍时捏出来练手的。
捏成了,也没有把它拍回粘土,而是把它留下来一同烧制。
凡是被人倾注了感情的东西,若有机缘,就会诞生灵性,很有可能成为精灵。
画师手中的画笔,木匠手中的刻刀,妇人几代传承的配饰,这些得到主人情感,伴随着主人成长的东西,都有着非凡的灵性。
被槐序用来揣摩道法的陶土娃娃,也有一点灵光在孕育。
把陶土娃娃揣到袖子里,槐序走出石窑,告知等在一侧的一众眼含期盼的姑娘,“成了,等子时火气全部散去,你们就可以把身体拿走了。”
欢呼雀跃,姑娘们喜极而泣,初时只有一两个姑娘在哭,随后仿佛被勾起了伤心事,一个个都哭了起来。
徘徊在人间的鬼物,是被人间排斥的。被活人排斥,也被天地排斥。
功行不足,会被阳光晒得魂飞魄散,法力强大,会被斥为凶神厉鬼。
有了可以寄托身体的地方就全然不同,只要她们希望,她们甚至可以再去做一次活人——只要不被抓到。
更多的是,拿着作为的人的一生的记忆如同潮水般袭来,实在是让人难以自持。
容娘感叹一声,和槐序一起飘然而去。留下这些姑娘们亦喜亦悲,彼此擦眼泪。
小蝶有些烦躁。
她烦躁极了,她活着的时候不曾过过一天好日子,一生都在迎来送往,强颜欢笑,好不容易被一个看起来老师的男人赎回去做小妾,谁知道却是个有怪癖的男人,发起来疯来的时候险些弄掉她半条命。
她终于受不了折磨的时候,就把那个男人的眼睛抠出来,拿剪刀戳破了那个男人的喉咙。
死得时候是被老夫人沉塘了,身体也泡烂了。
若不是槐序不嫌弃恶心,把她的身体火化,埋进黑山,她就只能等着身体被鱼吃掉,成为水底阴暗处的一个水鬼。
“嚎什么嚎,哭什么哭!也不见得你们活着的时候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得了山主疼爱,反倒作起来了!明明是喜事,偏要哭!哼!”
小蝶高傲的转身就走,从树木的阴影里转瞬就消失不见。
她一点也不怀念身为人的日子!
小倩有些头疼,她那一点思念人间的心绪,被小蝶一打乱,就又沉了下去。还不能不为她打个圆场,免得姐妹离心离德。
“姐妹们多多见谅,小蝶不会说话,大家也不要往心里去。”
顺带抹黑小蝶一把。
出乎小倩的意料,没有人生气。
“小倩姐姐说的哪里话,我们怎么会往心里去,小蝶姐姐说得对,活着的时候,我们也不曾过过什么好日子,哪有现在过得舒心。”
“是大喜事,有了身体,我们可以做许多事。不过小蝶姐姐怕是被我们勾起伤心事了。”
“由得她,看她嘴坏的。”
“好啦,姐妹一场,小蝶也只是嘴巴毒,没有坏心的,走,我们一起去瞧瞧她去,可别让她一个人气坏了身子。”
“嘻嘻。”
姑娘们拥蹴着,追着小蝶而去。
小倩看着她们的背影,弯了弯嘴角,也跟了上去。
只是临行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石窑。
只是她,还放不下尘世啊。
等到姑娘们熟悉了新的身体,槐序带着大家下山去。
这次泉上人留守兰若寺,容娘带着小倩和小蝶等几个姑娘跟着槐序。
两架马车从黑山上下来,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郭北县。
郭北者,北郭也。
金华以北的郊外,聚集村落成县。
狼车走走停停在郭北县停了一站,姑娘们新得了身体,相约结伴下车,在郭北县打听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三大车女客出没,实在是扎眼得紧。
郭北县少有外来人,虽然是个大些的县城,却是来来往往的山户比较多。
马车在客栈停下,从车上下来十来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只有黄大郎和黄二郎两个家丁,还有山宝和木贵两个武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