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弱老婆(151)
自他醒来,二人同榻而眠,穆裴轩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睡着睡着便惊醒过来,要摸着他的心口,贴着他,才能勉强闭上眼睛。
穆裴轩拿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道:“怎么这么瞧着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摇了摇头,轻声道:“想看看你。”
穆裴轩轻轻一笑,道:“看吧,段老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没两日,说着想看他的人,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签了名字的和离书,和寥寥数字:郡王,人生聚散终有时,此生是我欠你良多,今生还不清了,是我对你不住。
祈愿君安。
勿寻,勿念。
第105章
145
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天气是个好天气,车轮马蹄过时,扬起路上的细尘。
柳三九支开窗朝外看了眼,官道宽阔,行人却寥寥,他们这一辆马车压根儿不打眼,不会引人注意。“东家,再赶十里路,应该有个茶水摊子,到时咱们下来歇歇脚。”
段临舟靠着车厢,整个身体都笼罩在阴影里,柳三九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凑过去将他身上盖着的氅衣往上掖,就听他应了声。嗓音发哑,声音不高不低,倦倦的,柳三九顿了顿,低声说:“三哥,既然舍不得,咱们就回去吧。”
段临舟在段家行三,早年也曾用段三这个名字行走江湖,柳三九偶尔也会称他一声三哥。段临舟睁开眼,目光落在车门的雕花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经下山有大半日了,穆裴轩对段临舟不设防,压根儿没想到段临舟会离开他。二人在一起时,要做什么,都会悉数闲谈似的告诉段临舟,段临舟要挑一个他不在的时候离开,实在是太容易了。
甚至就连柳三九驾车离开洛迦山都不曾受到盘问。
穆裴轩如此信任他,他如此信任他——段临舟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他吃疼一般,按住了心口,眼睛不住发热。
他不敢想穆裴轩看到那封和离书会有什么反应。
“三哥!”柳三九吓了一跳,凑近了,紧张得从瓷白瓶子里取出一个药丸送他嘴边。药是牧柯磨的,段临舟随口一句路上行走熬药不便,不如制成药丸,牧柯一想此前他们被朝廷的人马追杀,第二日就做出了许多药丸。段临舟就着柳三九的手将那颗药丸咽下去,药丸子苦得很,可如今入口,段临舟却只能尝出淡淡的药味。
柳三九小声说:“我不问了,你别着急。”
段临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伤还未痊愈,就要跟着我奔波,对不住。”
柳三九道:“东家说的哪里话,本就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段临舟怅然地笑了一下,道:“三九,闻风院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喜欢便好好掌着,若是不喜欢,就交给周行吧。段氏的生意我已经请了二哥替我看顾三年,当初带你们下山时,曾说带你们去过好日子,如今却只能拘着你们替我办这些身后事。”
“你们放心,郡王……郡王不是个薄情的,不会有鸟尽弓藏的那日,”段临舟看着柳三九通红的眼睛,说,“你们想建功立业也好,闲云野鹤也罢,他都不会拦着你们的。”
或许会因着他一时迁怒冷待,可他知道,穆裴轩不会发作这些属于他的旧人。
可越是清楚,便越是心痛。
柳三九不喜欢他这样交代后事,用力眨去眼中的水意,说:“三哥,别说这些话。”
段临舟短促地喘了口气,道:“你问我为什么要走,三九,我已经快要瞧不见了。”
柳三九悚然一惊,霍然抬起头,看着段临舟。
段临舟说:“纪老大夫曾说,‘见黄泉’一旦失去控制,就会五感尽失,日日受尽挫骨剜肉之痛,将人活生生熬死……”
“不行,我们得回去,山上有牧大夫和了悟大师,他们会有办法的。”柳三九慌了神,段临舟摇摇头,“牧柯也没办法了,何必为难他。”
段临舟说:“我如今这个样子,郡王已经受不住,哪日我当真五感尽失,成了废人,你让他怎么办,看着我吗?”说着,他嘴角浮现一抹痛极又无奈的笑,道,“三九,你知道他本可以不面对这些的,生离死别,他本可以少经历一桩……”
“是我,自私地将他拉入这死局里。”
穆裴轩要是没有被逼着强娶他,他们不会相识,穆裴轩会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娶一个美丽健康的坤泽为郡王妃。不必如今日一般,为他以身涉险,担惊受怕,连夜里都睡不安稳,唯恐他哪日就死了。
段临舟眼前浮现穆裴轩为他跪在佛前乞求的模样,他问过小沙弥,小沙弥天真烂漫,说,郡王每日都会在佛前诵经,很是虔诚。
段临舟不消多想,就知道他求的是什么。
九莲教初现世的时候,段临舟和穆裴轩曾一起对坐谈过,为何这么多人为九莲教蛊惑。他二人都是不信神佛的人,笃信求诸神佛不如求己,临到后来,穆裴轩突然说,大抵是不曾真正走到绝路吧。
如果哪日当真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神佛再是缥缈,说不得也是要信上一信的。
万一呢?
段临舟那时笑他,有事求神拜佛,不诚心,佛祖怎会成全他?
穷途末路,无计可施——段临舟无法想象穆裴轩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念头跪在佛前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的。
他眼里倏然落下泪,哽咽道:“三九,我后悔了,我后悔嫁给穆裴轩了。”
那封薄薄的信笺让穆裴轩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每一个字都熟悉莫名,他读懂了,可又好像没读懂,即便是穆裴轩已经将人都派出去找段临舟了,可依旧无法相信,段临舟竟然会抛下他,就这么走了。
“……阿轩,”牧柯安慰地轻轻拍了拍穆裴轩的肩膀,轻声说,“段老板身上还带着伤,走不远,你别慌,很快就能把人找着了。”
穆裴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牧柯,说:“牧柯,你告诉我,段临舟为什么要走?”
牧柯能将《素问》《千金方》背得滚瓜烂熟,可要让他去思索情爱,却无异于寻瞎子问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抓了抓头发,道:“许是……不想拖累你吧。”
“谁怕他拖累了!”穆裴轩声音猛地拔高,他红着眼,像极了受创的野兽,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笺,已经被他惊怒交加之下揉皱了一回,好不容易一一抚平,他手指微微发抖,说:“他不是拖累。”
“段临舟不是拖累,”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又重复了一遍。
穆裴轩余光扫着那份签了名字的和离书上,胸腔里烧着一把火,让他又怒又怕,恨不得将这份落了段临舟三字的和离书用力撕碎烧毁,可到底是忍住了。他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段临舟不告而别的暴怒在这一刻突然偃旗息鼓,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力和绝望,穆裴轩说:“牧柯,段临舟不要我了。”
“他舍弃我,也舍弃他自己,”穆裴轩说,“他舍弃了他自己。”
牧柯一怔,抬头看着穆裴轩,旋即睁大眼睛,他竟在年轻天乾的颊边看到了大颗的水珠滚落。
穆裴轩自言自语道:“休想,他就算是——”那个字忌讳说出口,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穆裴轩自知道段临舟是带着柳三九离开的,便知道他早就有这个念头,有所准备,否则又怎么会还亲手写了一封和离书。有柳三九相帮,穆裴轩想找段临舟,也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他不知道段临舟要去哪儿,他们本就是要回瑞州的,段临舟既然选择了不告而别,便不会再回瑞州。可段临舟本就是瑞州人,不回瑞州,又能去哪儿?
所幸段临舟到底重疾在身,柳三九不可能看着他受罪而无动于衷,要看病,要抓药,自然就会留下痕迹,即便柳三九竭力抹去他们的踪迹。可来去匆忙,穆裴轩已经不管不顾,直接将手底下的人都散了出去,全然不在意是不是会惊动当地官府,一个镇一个镇,一个村一个村的铺出去,专寻药铺郎中,他手底下的都是上过战场,沾过血的兵,满身煞气,寻常百姓哪个见了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