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定一下热门变异生物(536)
谢松原躺在这里,感觉到身体一遍遍被酸楚胀涩地刺穿。
可怕的不是疼痛,是绵延不断、无法停止的疼痛。
是毁灭后带来新生的希望, 然后又被无情地毁灭。身体没有如想象中变得麻木脱敏,反而愈演愈烈,永不消逝。
泠泠的泪水不断从他眼尾滑落。
白袖不知道能做什么来减轻谢松原的痛苦, 只能更用力地从后方抱紧他,防止他蜷缩的十指在地上抓出血痕。
谢松原构造出的空间里似乎存在着某种有毒物质。
在时间组成的涡流和潮汐里, 海浪一波一波扇打着闯入禁区的来客。
它们就像凝固老化、年久失修的蜡像,在白袖和吴柏山的眼皮底下顷刻老去,皮肉松弛,趾爪脱落。
在比例彻底失调的力场内部,极不平等的法规之下,谢松原几乎拥有了无限的时间,而在时间场外圈,每一纳秒都被无限延长,延长到一次呼吸可能就耗费了一生。
神灵在这里暂止了时钟,死亡往往只在一息之间。
所有不能和谢松原保持同一步调速度的生物都在时间场内强烈的飓风捶打下飞快加速至死亡时刻,化为一捧枯骨,再是湮灭成肉眼看不见的飞灰。
但它们没有完全消失。
根据质能守恒定律,它们死后的物质身体会再度转化为等价的能量,融归谢松原的时间系统内部,为他所用。
而白袖就坐在那里,亲眼目睹了光怪陆离的这一切。
他看见谢松原总是回光返照般复活几秒,然后又被传递到心脏的电流击打致死,强大的能量摧毁了他,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迫使着他不断复活,像是一场……恶作剧般的拉锯战。
生命的鲜活与死亡的枯槁憔悴在这个人的身上像彼此对冲的潮汐一样此消彼长,争夺着唯一的据点,形成一条时光往复的河流。
他就在这里活着,死去,活着,死去,活着。
死去……
活着。
青年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的下半张脸都被遮盖在口罩下方,只露出一双英挺的眉与紧闭颤动的双眼。
白袖低头,鬼使神差地用戴着绝缘手套的手轻轻拉开他口罩一侧的带子。
巴掌大的布料垂落,掉在青年耳边,露出他那张令人心跳加速的,熟悉又不熟悉的脸。
这是一张比十五岁的谢松原多了些挺拔和凌厉,但总体上还是非常柔和的俊美面孔,是大一号的、未来的谢松原可能长成的模样。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当答案真正揭晓的那一刻,白袖的心中还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吴祺瑞不知何时从门边来到他的身侧,看清青年的长相后也是一怔,不可置信道:“他是……”
“嘘。”白袖低声地呵住他。
……
在短暂的十几年时间里,白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后来的他每当回想起这个夜晚,便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里,只要记忆未曾消融,他就会永远记得这一时刻。
那种亲眼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慷慨赴死、献出一切的冲击感,比任何场面都来得深刻。
时间在这片直径不到百米的人造区域内颠倒错乱,形成往复激荡的乱流。
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参与其中,见证了一个人通过死亡向神升格的过程,也见证了神的陨灭和自戮。
——那是一场长达一亿万年的死亡。
你见过十字架上的耶稣吗。
你见过主动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吗?
你见过死了一遍又一遍的神子吗?
弥赛亚本人要是知道自己要被严刑拷打、钉死在十字架上一万次,恐怕也得崩溃吧?
与之相比起来,耶稣基督那只死一次便为能全人类赎罪的行为都显得太过轻飘飘与相形见绌。
在所有神话里与之稍有相似之处的,恐怕也只有那位盗取天火后被锁在高加索山上,每天叫鹫鹰啄食其肝脏,晚上又重新长出来的普罗米修斯了。
可真实的、血淋淋的死亡又哪能和人类用文字伪造出来的神灵相提并论?
*
时间场外,那些才攀上天台的怪物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无数只变异生物被血味吸引得前赴后继,没头没脑地闯进神的领域,然后被虚空中的漩涡大力撕扯得了无踪迹,仿佛这些可悲的生灵从未出现过。
只有吴祺瑞。
那个在外表上已经盖亚化了的怪物,还在逆着时间之潮而上。
他浮现在臃肿身躯上的人脸因为惊骇与愤怒而扭曲着,其中或许还混杂着一些后悔:
他根本没料到谢松原居然会使出这一招。
不,对方的举动已经远远超出了常人能想象到的范围,完全将吴祺瑞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摆在吴祺瑞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灰溜溜地离开,另寻时机;要么咬牙坚持到底。
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连逃跑的机会都很渺茫了。
他已经被谢松原完全无情地封锁在对方形成的时间浪潮里,紧密包裹,难以抽身。
想要逃离束缚,吴祺瑞每在时间场中移动一寸,都需要将自身一部分物质存储转化为能量,来抵挡对方施加在他身上的强大力场。
就算他好不容易逃脱离开了,他剩下的能量又足够做什么呢?吴祺瑞拷问自己。
他是不纯正的仿冒品,是依葫芦画瓢的残次之作,质能转换率本来就不如血统纯正的盖亚高,他要花上更多的时间才能收集到足够多的能源,那时的他恐怕早已时机不再。
吴祺瑞不甘心地想起谢曼晚死的那一天。想起可恶的变异生物将他的妻子吞吃入腹,最终融为一体。
想起他在灯光下仰视那长着女人面孔的斯芬克斯式怪物。
很奇怪的,当时那种悲愤的心情就像完全离他远去了,他的心里再也感受不到悔恨、不甘、落寞、悲伤,好像谢曼晚已成为他人生当中翻过去的一页。
相反的,他想起脑虫的诞生;想起多头蜥蜴第一次灵光一现时浮现在他心中的欣喜;想起他沉迷其中的各种造物实验;想起他一手构建起来的庞大地下“帝国”,一种荣耀的感觉便加诸他身。
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在这上面,废寝忘食,只为得到真理。
最后,他想起82号后来找他时,透露给他的秘密:
谢松原,他的儿子,是个怪物。他无法被杀死,受了伤也会很快复原。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根本就不是人类。
82号还告诉他一个很古怪的、令人失笑的消息。
对方说他见过“未来”的谢松原,就在七年前的研究所里。
起初吴祺瑞嗤之以鼻,直到越来越多的异样显现。
再后来,他取来谢松原的血液样本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看到的“空无一物”。
——他根本就不是人类。
那他是什么呢?
吴祺瑞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他要成为盖亚。一道惊人而大胆的声音便在那时自男人脑内响起。
他要杀了自己那非人的儿子,夺去他的天赋与基因,拥有那至高无上的神力!
什么爱人、亲人、朋友、家庭,还有生而为人的身份,与成为真正的高级生物相比,究竟又算得了什么?
吴祺瑞深深打了个冷颤,忽然又想起一件本应早已丢失在记忆深处的事。
那是在七年前——差不多当下这个时间点,还是人类的吴祺瑞趁着研究所大乱,悄悄带着下属钻进园区,想获取谢明轩他们的实时研究进度,找到对谢曼晚当下的情况有帮助的文件与材料,当然,如果能趁机把谢松原带走就再好不过。
但他来晚了一步。
吴祺瑞抵达大厅时,只看到建筑物内、外到处都是变异怪物的尸体,其中也夹杂着死去的人类。除此之外,还有相当奇异的一幕——
研究所主楼正面的外墙上,蔓延着一道长长,长长的稀薄血痕。
那血从最高处的天台溅落,少部分沾到了墙壁,大部分都滴在门口的玻璃雨棚和地面上,运动轨迹和血量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