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也想做明君(117)
他以为谢之容会忍耐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被忍无可忍的皇帝召回京中。
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沙地,哭道:“属下有罪,求将军看在属下这么多年兢兢业的份上,留属下一命……”
谢之容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他道:“这般怯懦,也配为将?”
将官不敢反驳,也无从反驳,只一遍一遍地磕头求饶。
行刑的场景就在不远处,有几滴温热的血,已经溅到了他脸上。
这样身份显贵者谢之容都一视同仁,况且是他。
有人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他嗡鸣的耳边隐隐听到是谢之容让敢念的人上来念,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大喊了声回将军,属下敢!
于是上来念给众人听。
少年人沙哑的嗓音和越来越弱的哭喊声在他耳边混作一团,将官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除了最为严重的几人,今日凡违纪者,皆按律罚了。
消息在傍晚才传进外面,因为营中的军医不够了,不得不从城中请大夫来看伤。
谢之容并没有隐瞒的打算,他的所作所为,方为人所知。
一个时辰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他就,他就不怕闹出兵变吗!”姐姐姐姐夫一同来了,老淮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已是面无人色。
昭平公夫人哭骂道:“若真能闹出兵变,他还收敛些,他哪里敢打那些人,便是仗着咱们家的孩子性子好可欺,打了也只能吞声咽气,我那大夫说,澜儿被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这是下了死手!”越说越伤心痛恨,连话都说不出了。
自是闹不出兵变。
因为中州军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甲士,中上层才是贵胄世家,像他们无官无职,只想留在军中领饷银,或是自用,或是补贴家里,谁敢如世家子们这般无法无天?
中州军中,明面上最难管的也是这群人。
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譬如说今日挨打的就有一个是萧岭表叔家的世子。
这种身份,谁能拿他们如何?
无非是面上威严,内里还要哄着。
季咏思先前就是这么干的,与这些人秋毫无犯,私下里则平辈论交,这么多年也勉强相安无事。
“这么多年,我自问待之容就算不如待亲子,也是亲近子侄,怎么就,怎么就让他对自家弟弟生了这样大的怨气。”昭平公长叹一声,“定然是我们昭平公府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之容怀恨。”
淮王长子忙劝道:“姑父莫要自责,之容的性子我们全家都知道,从小就气量狭窄,父亲教导了好些年也没法扭转一二,怎么会是姑父家的过错?”
在谢之容入官后,他本以为爵位定然会落到自己身上。
结果皇帝直接驳了他爹请易世子的折子,至今都没有下文,叫他怎能不恨?
定是谢之容从中作梗!
免得幸灾乐祸,谢之容行事酷烈,今日刚开了个头得罪大半世家,看他之后凭何在朝堂立足。
昭平公又是一声长叹,推了推妻子,温声劝道:“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昭平公夫人怒道:“孩子被打成了这样,你个为人父的竟无动于衷!”
昭平公看了眼面露尴尬之色淮王,“难道哭就有用了?”如今中州军驻地被守得宛如个铁桶一般,任何人无诏不得入内,他们就算想去看孩子的伤势,也难以去看,“别说在临泽这哭,即便哭到宫里,哭到陛下面前,又能如何?”
皇帝待谢之容的偏心谁人不知。
在谢之容刚入宫时就能为了发作跟了自己数年的内臣,之后更是力排众议让谢之容做了中州守将,他们这样只有爵位,而无实权的勋贵人家,真为了谢之容处罚他们儿子的事情闹到皇帝面前,皇帝会向着谁,连想都不用想!
况且,谢之容也是有理有据。
违抗军规,顶撞官长,打死无碍。
现在他们怒的已经不是打人,而是忧心会不会真打死。
“到陛下面前无用,我就去找太后!太后她老人家最是仁慈不过,不会放任这等行事!”
淮王觉得不妥,正要劝阻,可对上了姐姐肿的已经睁不开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能想到去求太后绝不止他们一家,至少今晚有无数人都准备着明日入宫,到太后面前去诉苦。
若非宫中有宵禁,恐怕今天晚上就要都来了。
……
奉诏殿。
魏嗣与凤祈年都在无言地看文书。
在奉诏殿值夜班,是件很无趣的事情。
因为能晚上送到奉诏殿的,必然是要事中的要事,兹事体大,奉诏殿留守的官员先商量一番,倘是大事,便只能请人去唤醒陛下亲自处理,若不那么重要,则先扣下,留待第二日皇帝处理。
但能碰到这等要事的时候少之又少,况且,他们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
这意味着,国家不稳定。
虽然少,可还需要留有高官值守,幸好如他们这样的品级,也要两个月才能轮到一次。
往日都很无聊,他们不能在奉诏殿闲聊天,便将白日还未做完的工作放到奉诏殿继续做,或者看书。
然而今日,奉诏殿的氛围非常奇妙。
魏嗣和凤祈年两位尚书频频对视,似乎欲言又止。
其余官员要么惊,要么惊喜,惊怒倒是没有的。
他们又不世家出身,况且打的也是自己家孩子,没有同仇敌忾。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以凤祈年笑出了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凤尚书以己度人,“魏尚书此刻一定将方才风闻引为快事。”
魏嗣以为然,但摇头,茫然地询问道:“什么事?”
此刻刑部最大的案子之一就是季咏思案,还有其牵涉众多的官员宗室。
在魏嗣看来,中州军已是棵快被蛀空的树,再不用重典,便将无可救药。
他甚至还觉得打军棍太轻了,那些人中,有好些可直接送到刑部来,一番大刑轮流伺候过后,再秋决问斩。
凤祈年轻咳一声,“魏尚书。”
都是数年同僚了,有什么可装模作样的。
魏嗣这才笑了起来。
凤祈年低声道:“以魏尚书之间,宫中将如何?”
魏嗣道:“我以为,可能是拍手称快。”
凤祈年没忍住,又笑。
非是刑部尚书,凤祈年于律法并不精通,也没有魏嗣对违法乱纪者的那般恼恨,但既入朝为官……他越过魏嗣的肩膀,看到了其身后半开的窗子,月明星稀,可见精致的飞檐一角,见微知著,可以想象皇宫该是多么精美巍峨。
谁人一开始,只是为了荫子封妻呢?
真正乱纪者是这些世家子弟,在军中依仗家世横行无忌,无法容忍的不止他们,更是其他毫无背景的军士。
不患寡,而患不均。
此举,叫人拍手称快。
笑过之后,魏嗣低声道:“这些人里,不少都与王族有姻亲,若是陛下……”
凤祈年拍了拍魏嗣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这个。
以咱们陛下六亲不认的性格,这种小事不足为虑。
他想的是日后。
对于军中改革而言,这才只是第一步。
亦是最简单的一步。
之后谢之容会触动越来越多人的利益。
古来观之,主导变革者,大多死无全尸。
凤祈年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
萧岭正在看谢之容给他写的信。
谢之容在心中相当歉然,因为他知晓自己的举动将也会给陛下带来压力。
萧岭则回,凡变革者,如逆水行舟。
有阻碍和压力才是正常的,如果一帆风顺,萧岭反而要反思到底哪里做的不对了。
谢之容如常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还抱怨了句陛下来信太少,这倒让萧岭很觉诧异。
真的有人喜欢被领导监督工作吗?
还是说谢之容是在抱怨自己对他关心不够?
萧岭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半个月以来,两个人的交往只限于书信往来,而且说的多是公事,信中那些关心,多像为了缓和公事的客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