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91)
清平从主座走下,手中狼毫笔饱蘸朱砂,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地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红色痕迹,这刺目的颜色像极了血。何舟房虽是仰着头看她,但容色间的鄙夷之色却愈发明显,清平站在她面前,忽然道:“我从前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但是现在看看你,我现在觉得依附于他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有了靠山,至少做什么都是有底气的。”
何舟房啐了一口,低低笑道:“在下虽不才,但也比不过李典谕天生丽质,只是以色事主,安能长久?”
清平面无表情,账房管事闻言一震,恨不得捂住自己是个聋子,那护卫长更是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她,清平语气平淡毫无波澜道:“古有君王求贤若慕色,何大人既无贤德之才,又无殊艳之色,得不到殿下青睐也怪不了别人。”
何舟房古怪一笑,还要说话,清平侧着头看她,因为角度的关系,她眉目隐在深色的阴影中,眸色却被烛光映出一种虚无缥缈之感,全然不似生人,令人心底微微发寒,她慢慢道:“当然,借来的权力,终有一天要悉数归还,而且还要随时做好被抛弃的准备。那么何大人,你有没有做好这种准备呢?”
账房管事隐约觉得这其中的内幕自己实在是不能听下去了,先行一步告退,那护卫长靠着门边,看着半敞着的门,下意识的抚摸着刀鞘,目光却投向了门外的茫茫夜色中,她思量片刻,终是道:“李大人请继续问话吧,我去门外守着。“
屋中只剩两人,朱笔落地,清平缓缓道:“你究竟要从我身上找什么东西呢?”
何舟房没有说话,她便自顾自道:“不用说我也能猜到一点,想必又是要查殿下往日的身份吧,泼脏水很容易,但是被泼的人想洗白就难了,我说的对吗?”
她拽起何舟房的衣领,看着她骤然紧缩的眼瞳,意料之中般笑了笑:“只可惜了,何大人,你以为我就是楚晙的一个玩物,想从我身上入手查楚晙?但是你们都错了......”
她极轻的声音在何舟房耳边说:“其实,你们都不懂,我只是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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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楚晙端起药碗,任由汤药凉着,瞥了站在一旁的清平一眼,道:“何长史年夜饮多了酒,跌进自家池子死了?”
清平点点头,将私印双手捧起,楚晙咳了几声,道:“放桌上吧。”
刘甄走进来道:“殿下,摇光大人在门外等候。”
楚晙道:“让她再等一会,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清平说。”
清平沉默的站在边上,听楚晙说:“昨夜的事,你做的很好。”
楚晙手在桌边叩了叩,这是她一贯以来想事情的动作:“不过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呢,就这么处置了何舟房。”
半响清平才慢慢开口,道:“不过是她快要查到殿下从前的身份上去了,为了保险起见,不得不这么做。”
“是吗,我还以为你真是因为她那句以色事人呢?”楚晙拈起印章看了看,笑道。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即便人不在王府,也能轻而易举的得知前因后果,连这么一句话都能清楚的知道。清平眼帘微微垂落,笑着摇摇头道:“殿下说笑,斯人已逝,她的话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楚晙略带诧异的望了她一眼,仿佛忽然来了兴趣,问道:“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清平在她的目光下丝毫不见异样,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她道:“如殿下所说,那也该是种本事,对不对?”
这个回答似乎在楚晙意料之外,她叩桌的手顿了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光打量着她。清平平静的与她对视,楚晙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在她侧脸摩挲了一会,才道:“没错,你有这个资本。”
清平藏在衣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她面不改色道:“殿下,那我先出去了。”
楚晙笑了笑,任由她走了。
清平走出房门,刘甄就在外头等候,见了她出来道:“清平,你现下好些了吗,昨夜瞧见你脸色有些难看——”
清平点点头,外头有些冷,她从房中带上的热气也被寒意所覆盖。刘甄突然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之极,奇怪的看着她,又看看自己身后,奇怪道:“怎么了。”
刘甄怔住了,心中登时咯噔一下,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浮上脑海,她牵强的笑笑:“没什么。”
清平刚要离开,背后刘甄却道:“清平,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清平迎着她晦涩难言的目光,以为她是在说昨夜的事情,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道:“我知道。”
刘甄闻言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好,你明白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可能要虐了。
看甜甜的朋友们,先说一句抱歉,对不住了。
第79章 故意
刘甄的异样清平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转身离开, 行走间衣袖被风吹起, 沾染了些许落雪。
那令人恍惚的香气落在空气中, 从她摆动的衣袖中飘出,随及被风吹散。刘甄在门外站了一会, 掀开门帘走到室内,房间里因为有地龙的缘故十分温暖, 刘甄穿着厚重的冬衣, 被热气一蒸, 鼻尖出了些汗。楚晙正在询问摇光昨夜的事情,见刘甄进来问道:“清平走了?”
她态度非常自然, 看不出什么不同。刘甄却手有些发抖, 强自镇定道:“是,刚走没多久,殿下若是要寻她, 现在去追也来得及。”
楚晙将药碗放回桌子上,又取了白帕擦嘴, 漫不经心道:“不必了, 走就走了吧。”
刘甄恭敬的去取碗, 楚晙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不同于往日,变的有些滞慢,吩咐完摇光事情以后,她站起来,对刘甄道:“今日若是有人登门拜访, 一律不见。”
她动作间衣袍熏染的檀木香气混杂在温暖的空气中,本来是主调清雅的味道,却多了一缕难以觉察的幽香。刘甄在她身边伺候多年,非常清楚楚晙常用的熏香是什么,像这种极为贴身的东西需要慎之又慎,她向来不敢经他人之手,都是自己亲自熏染衣袍。刘甄身为贴身伺候楚晙的人,对气味的变化自是敏锐非常,而今天这股气息,已经是她第二次闻到了。
那个让她不敢相信的念头,恐怕已经要变成真的了。刘甄手托着药碗退出门,风从走廊呼啸而过,屋外冰冷的气息让她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望着清平离开的方向,眼中的震惊已经褪去,化为一抹难以探寻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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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晙回府第四日,清平才知晓那夜进宫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年夜守岁,女帝召四位皇女入宫赐宴,家宴上还召了几位新入宫的侍君做伴,并亲信重臣数位,以示恩宠。只是四位皇女都已成年,不便与后宫同席,女帝便移驾长宁宫,再开宴席。
然而在宴席之途,户部尚书谢安才却说起武昭年间的一起旧案,说的是京郊外皇庄祭田之中的管事与官员勾结,欺上瞒下的事情。本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桩旧案,此时翻出来,也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奉承女帝治下有方罢了。但大皇女楚明却笑着说起楚晙开府一事,言说这信王初立,手底下自然有那么几个属官起了别的心思,仗着自己身份资历,却在几处庄子上暗动了手脚。女帝闻言质问楚晙,楚晙只道硕鼠已经抓着了,不过顾念是承徽府调来的人,留了几分薄面,私下里处置了便是。
如此倒也无什么风波,家宴又被一片欢声笑语淹没。然这时一宫装男子忽然闯入,在御前哭诉。这人乃是女帝新纳的侍君,本来身怀凤裔,但花灯节前却出了意外,未曾将孩子保住。此时这位侍君跪在御前,语声怨憎,道是有人混淆皇家血脉,鸠占鹊巢,暗指女帝宠幸卑贱之人而遭到先祖警示,导致凤裔有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臣皆知这位侍君在说谁,必然是指近年来才被寻回的四皇女楚晙。御座之上女帝脸色阴沉,随后示意宫人将侍君拖走,散了宴席,召来暗卫垂询后,下令彻查此事。
而楚晙未曾说什么,只是离座解了玉冠,脱下王袍放在脚边,披发离去。只道倘若因己身缘故而至使母皇贤德之名有损,不如弃亲王之位离去便是。
她身着雪白单衣,不顾宫人劝阻,独自一人在雪夜里徒步穿过重重殿宇,最后昏倒在宫门外,被等候在门外的王府马车接走。
清平暗忖,以退为进,忍辱负重。信王此举在女帝眼中即是识大体顾大局的表现,自然是深得女帝欣赏,又加上她以孤绝的姿态徒步在雪中横穿大半个宫宇,明明心有委屈但却不发作,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传出去都是赞誉信王性纯至孝的,那身份一事又在承徽府主持下再度确认,这次实在是板上钉钉。女帝以雷厉风行之势处置了一批宫人,罢黜言官三人,褫夺原王府长史何舟房品级,贬子孙为庶民,流放边疆。至此,朝堂上下,再无人胆敢对信王身份有所存疑。
正月初十,从宫中赏赐下了各种诸多财物,源源不断的送进信王府中,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女帝在补偿四皇女。信王风寒未愈,身形削瘦,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在下人的搀扶下跪地谢恩,着实赚了不少同情。
清平站一旁陪着接旨,冷眼旁观楚晙该服软就服软,该坚持就坚持,突然感觉楚晙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的了,她似乎和自己没什么区别,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依然要做出必要的牺牲,舍弃仿佛是一种本能,如同壁虎在危急关头的断尾之举。她想象楚晙在深冬寒夜徒步穿过黑暗的殿宇,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抱负,才能在雪地里艰难跋涉?
她无从知晓,唯独有一点非常明了,对自己狠的下心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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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平奉命清点御赐之物,移入库房。刘甄指挥下人将东西摆进王府内库中,这几日府中事情多,两人也没怎么好好说过话,都是打个照面便匆匆忙忙离去了。楚晙虽然卧病在床,但也不能不开府迎客,待风寒略好些以后,便安排人手接待访客。王府长史职位空缺,便由清平暂领此职,率众属官接待来访道贺的官员。
因年初宫中的一番赏赐,上门拜谒的人也多了许多。清平忙的团团转,在人情往来上费尽了功夫和心思,若是不能下决断的,便去请教楚晙。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她于为官之道也有所体悟,然楚晙神闲气定指导她如何行事,更是让她受益匪浅。
下人搬着一盆珊瑚树进了库房,清平核对完今天的单子,交给刘甄画押签字。刘甄仔细看了一遍才松了一口气道:“没错,都对上了。”
清平看她一脸紧张的样子忍俊不禁道:“刘总管,若是对不上呢?”
刘甄无可奈何道:“御赐之物,丢了可是要出大事的,那我只能提着脑袋去殿下面前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