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49)
“她们要是闹起来还更好,激起民愤了,辰州府怎能坐视不管?”清平直起身子,缓缓地舒了口气,将手中折扇收了道:“六州的世家就如同这花,看似看的如火如荼,实则凋零者众多,单剩下一些大族,靠往朝里安插人手,培植势力,左右国事……这恰恰是陛下所不喜的,不然你看看现在的朝廷里,自沈明山去后,所谓的清流大臣,还有多少是出身世家的。”
李宴眼中一颤,她也是出身世家的,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但陛下也不能将世家全部拔了,要真是这样,天下如何不乱?”
清平看着她道:“为何要废世家,只消推出新的世家来替代旧的便是。前提是要依附陛下,赞同推行新法。世家自然会一直都在,只是重不重要,另当别论了。”
这些都是李宴所不曾听过的,她虽能猜着几分,但这些事摆在她面前时,仍然觉得不寒而栗;思及皇帝的种种手段,不禁庆幸家族早已经向皇帝投诚,夕阳西下,她的身影顿时添了几分萧索,作揖道:“多谢大人指点。”
清平认真地道:“先在辰州历练,最好推行新法时你也多多参与,以后吏部考绩必定不会再如现在这般了。等你再回京时,就能坐上侍中之位,资历够了便图谋入阁。若是不愿入阁,那就做尚书,如今六部尚书都能参加朝会,也没什么不同。”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再没有别的可说了。李宴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她仿佛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全然没有掺和的意思,便犹疑不定地道:“那大人以后……”
晚风拂过,坐在紫藤花影里的人身形一动,微微抬起头看,看向余晖下的远山。她眼中映着灿烂的夕阳,像是初燃又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夜晚到来前终归于暗。她转过头来,面容平静无波:“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去处。”
李宴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在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她颇为郁闷地告辞了,走前站在花瀑前向上看去,稍有风来,花瓣如雨簌簌落下,她知道这景象维持不过几日,一时百感交集,难得起了惜花的念头,离开时顺手摘了一串紫藤花藏在袖中。
那时候李宴并不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第225章 腿毛
商议了近半月后, 朝廷的行文下至辰州府时, 清平已悄然离开辰州。行文中命辰州三郡重新丈量田亩, 且登记造册;由各郡官府出面, 将辖区内的土地再次按照额数划分,清查世家田产;最后因世家所欠下的赋税太多, 朝廷考虑到她们的难处,免去了大部分重税, 暂她们将近十年拖欠的赋税补齐, 在今年年底之前补全。
紧接着在这道恩威并施的行文之后还有一道圣旨, 由于近日以来民间谣传藩王谋反,并暗指之前哗变之事因自出此, 朝廷派兵部侍中及辰州巡抚, 巡南总督、左右佥都御史赴辰州查明,这道圣旨一出,顿时将朝野上下的视线从清丈田亩转移到藩王那里, 皇帝不过登基一年,藩王们屡屡挑衅, 同时京中也传出信阳王在先帝灵前冒犯皇帝一事, 短短数日, 便将信阳王推到了风口浪尖。
万万没想到的是,信阳王竟身穿祭服,率几位藩王跪在先帝行宫前嚎啕大哭,因先帝是从小宗入大宗,旧地藩王皆为皇亲, 负责行宫事宜的宣礼官及一众官员被无故驱赶,藩王们将行宫打扮成灵堂的模样,召家仆入内日日哭灵。宣礼官将所见上报朝廷,多日也无消息,藩王们正暗自得意,皇帝必然畏惧背上宗亲离心的名声,只能忍着被打脸,在天下人面前失了颜面。
但不过三日,便有大队军马把行宫团团围住。
据说信阳王当时面色自若,与身旁人道:“正是要天下人都看看,那皇位上坐着的是什么东西!”
左右惊闻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恨不得将耳朵都割了,信阳王被绑着手从行宫走出,颇为不屑地道:“天降灾祸,都是因为有无道之主在位,我等在此设灵堂祭拜先帝,将所见所闻告知,好让先帝知道,她有这么一个不孝忤逆亲长的女儿!且看着罢,先帝在天之灵必有所感!”
她这话刚刚说完,从天边传来数声炸响,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人回答,大风骤起,吹的门前白幡哗哗作响,霎时满天白纸飘落,宫中缟素,好似下了场大雪。
在场的人无不色变,纵使有不信鬼神者,但众目睽睽之下见了这等离奇之事,也难免心中慌乱。幸得兵部侍中大喝一声,命人将信阳王押了下去,宣礼官也及时带人入行宫撤去灵堂布置,但到底是河道易疏,众口难堵,这事第二日便传遍了辰州,连在船上的清平都知道了这件神乎其神的事情。
她听完这事,首先想到的是,看来这群藩王是真的与神院有勾结,神院又暗中与金帐有所往来,难保藩王与金帐没有合作过。之前原随就有过这种假设,单凭世家之力,金帐想在辰州动作似乎有些难度,但若是加上藩王,那有很多事情就变的容易了起来。毕竟她们在辰州经营多年,又是皇亲,即便是辰州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清平相信这世上没什么神迹,更别谈鬼神之说了,天边炸响怕是有人引燃璃火,至于什么天降白纸,必然是人为,不然为什么光下白纸,不下点银子?
先帝要真显灵了,看到楚晙拆了她修道的玉坛仙宫,驱赶了那些方士法师,明行法令,暗改其道,怕是要再气死一次。
但此时此刻,这些纷纷扰扰都离她太远,人人都以为她这个掀起风浪的尚书如今还在辰州,却没想到,她早就已经离开了风暴的中心,远远看着这场变革的到来。
小船在夜色中顺水而行,河水柔柔地荡漾起涟漪,群山在她身后渐行渐远,只剩下渺茫的淡影;船行在月色中,破开粼粼波光,如同千万个迷离幻梦。
四周只闻拍岸的潮水声,似乎有花开了,熏染开清淡的香气,这是辰州最好的时节,河流在月下蜿蜒而行,随处都可入画。她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做。
而此时在长安,这次的朝会从早开到了晚上,楚晙按住辰州折子,悠悠道:“世上还有这等古怪之事?既然可以下白纸,那国库空空,为何不下点银票呢?”
臣子们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说话,纷纷跪地请罪,楚晙手一挥道:“罪不在众位卿家,在那有心人等。都起来吧,今日议了一天的事,却没有议出个结果来,到头来却等到了这么一份折子。”
无人胆敢言语,但都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但事关藩王本就是人臣忌讳,稍有不慎引火上身,若是帮藩王说话,那又违背了皇帝的心意,毕竟信阳王对皇帝不敬之事已经传遍长安;要是顺着皇帝痛斥藩王,最后被藩王逃过一劫,那接踵而来的报复哪里是臣子承受的住的!早有先例在前,重臣因削藩之事获罪者比比皆是,何况首辅一言未发,六部尚书也没有说话,谁又敢妄言?
楚晙玩味地看着殿中的大臣,在她看来,信阳王哭先帝根本不值一提,如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动辄以孝道宗室相逼,就算信阳王哭死在先帝灵前她也不会眨眼……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信阳王真能这样死了,她也不介意赏她个体面,保她后人爵位不变,不过是往封地多派几个长史辅佐罢了。
她心中冷笑,啜了口茶温和地开口道:“信阳王是朕的长辈,也是宗亲之首。先帝在时也多有挂念,屡次与朕提及她,情谊甚笃。”
许多还未开口的大臣松了口气,看来皇帝的确是想放过藩王了,幸而那些话没说出口,免了一场灾祸。
楚晙淡淡道:“朕不信她会说出德行有亏这种话来,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朝野皆知,若是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但宗室的名声有损,朕也愧对先帝托付了。不如就这样罢,召宗正寺卿过来。”
严明华道:“既然是陛下的家事,臣等理应避嫌才是,请陛下容臣等告退罢。”
大家纷纷在心中赞叹首辅高招,但楚晙微微一笑,道:“阁老是老成谋国,但皇家无私事,哪里有避嫌之说呢。”
未过多久宗正寺卿入殿觐见,其实她也想和皇帝私下说说这件事,看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满殿都是臣子,见到此种情形,她心中一沉,觉得这事要黄了,思及那封信与几箱沉甸甸的珠宝,宗正寺卿还是决定说一说。
楚晙看着她道:“信阳王之事卿应当听闻了,依你所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宗正寺卿正义凛然地回答:“回陛下,信阳王安分守己,是为宗亲表率,如何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要离间陛下与宗室。”
“言之有理,信阳王为人朕也略知一二,倒不似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宗正寺卿见皇帝态度平和,趁热打铁道:“陛下说的是,可见有些风言风语未必是真,所谓三人成虎,正是这个道理,还请陛下尽快决断才是。”
“宗室的事向来是归礼部管,”楚晙话锋一转,看向严明华道:“严阁老的意思呢?”
严明华附身道:“正是如此,不过礼部尚书现今不在京中,暂挂尚书品衔的乐大人前几日因病告假了……”
这么会这么巧,宗正寺卿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却听皇帝温和地道:“既然如此,为了一证朕与诸位藩王的情谊,让天下人知道,朕与宗室之间密不可分,断然不会有什么龌蹉——”
“要流言不破而散,那便请信阳王进京一会。”
第226章 海豹
晨起未闻鸟鸣, 先听见绿荫里传来阵阵清脆的铃响, 而后阳光顺着窗檐漫了进来, 只停在花柜旁一线, 便再也不肯向前了。如此以来,这屋中虽是亮堂堂的, 却并不燥热,风时不时吹进窗里, 夹杂着腥咸的海水气息。
清平站在楼梯边, 见掌柜正指挥着人以清水冲刷地面, 水顺着门边宽道流了出去,没一会地面就快干了, 院中又变的清爽起来, 清平这才走下来。掌柜见了她问好,道:“客人歇的如何?今日外头不热,风大的很, 客人可以出去走走,不过要当心下雨。”
清平作答后向她道过谢, 慢悠悠地出了客栈, 从一片树林走出, 在一条河边驻足,有船家过来,她便直接上了船,付了几个铜板后在另一条河道下了船,从台阶走上去, 便见到一条极为热闹的长街。清平先在一家店用了早点,才在街上逛了起来。
闽州果然名不虚传,这条街上货物种类繁多,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清平一路走下来,见商铺林立,奇货异物,琳琅满目,都是前所未见的东西。这长街呈环状,层层环绕,但另又分道路,好让车马进入。环中心则是闽州商会所在之地,朝廷在此设湛泊司便于管辖,至今已有二百余年。
清平只逛到一半便到了中午,便去茶楼用午饭。她照例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遥遥可见一片蔚蓝,海天相接,偶然有飞鸟掠过,水潋滟,晴方好,当真是说不出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