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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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后门出来,走在院子间狭小的道路上,清平抬眼看了看楚晙,她还穿着隆重繁复的朝服,金玉束带,紫纱轻笼外袍,耳畔明珠垂落,衬出华贵雍容的姿容。
清平不知怎么开口,楚晙拉着她的手慢慢走着,道:“你刚刚都听见了?”
于是她点点头,停下脚步看着楚晙:“殿下要去西戎,这是为什么?”
楚晙看着她有些凌乱的鬓发,伸手为她别好,道:“是的,西戎使团此番提出的要求便由如此一条,要我亲自带领使团前往西戎王庭,去取由长老会十族亲自签署的和谈文契。”
清平握着她手的力度紧了紧,脸色有些难看。代国与西戎交战数年,百余年前的仇怨还未曾消散,任谁都能知出使西戎绝不是什么好事。否则当年言慕韵怎会历经坎坷,八年才得以归国。楚晙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怎么了?没什么,去了取到文书便回来的。”
清平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松开她的手道:“我方才听言大学士说要等圣上下旨......千金之子不坐危堂,殿下身为王爵,怎能冒如此之大的险去做这种事?”她越想镇定,越是语无伦次,“朝廷中也不是没有人了,六部都有人在!为什么要你去——”
她的话戛然而止,楚晙笑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道:“你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一种原因。”
“我身负密诏,需向金帐求取命丹。”楚晙搂过她,手轻轻拍在她背后,清平这才发觉自己颤抖不停,连牙关都在打颤,她声音极轻,在她耳边问道:“......一定要去?”
楚晙轻缓地拥着她,眼眸深沉,一点点将她抱的更紧了些,道:“是。”
清平紧紧回抱住她,好像她是一片云,稍有不注意,便会在晚风中被吹散。
小巷寂静无声,楚晙拉着她走着,两人手紧紧交握,掌心被汗浸湿了也不放开,清平只盼着这段路能再长些,再长些......她从未这般祈求什么,如今却要如虔诚的信徒般,将未见未闻的神都挨个求遍。
她人如游魂,脚步迟钝,如有千斤之逾。春夜的风柔柔地吹过她的脸,却如同十二月的霜风,让她觉得格外寒冷。她望着前面重重夜色,心好像也渐渐停止了跳动,好似真是个游魂。
但事不如人愿,终是到了巷口,楚晙带了她出来,原来这是一处市集,人来人往,尚有小贩商贾来往。她如同魂魄归体,三魂六魄将肉身震的嗡嗡发响,痛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楚晙将她带上马车,清平却挣脱开她的手,从车上跃下。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能笑的出来,是破釜沉舟后生出的无畏无惧,事情已经坏到了顶点,再无退路可言,不如想想怎么往前走,才能走出一条新的路来。若是自怜自弃,那更是无用之极,她眼中映着市集阑珊灯火,犹如春夜中漫天繁星。她伸出手去,楚晙便俯下身去拉她。但她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那吻轻如羽毛,她道:“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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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清梦
可惜还未等她想出什么好办法, 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六州十八郡, 圣上不顾群臣劝阻, 跳过内阁下旨命使团签订与西戎的和谈文契, 急召周乾回朝,并着令信王楚晙为正使, 带领使团出使西戎,前往王庭交换文契, 以求两国百年和平。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那和谈文契中西戎要求代国划出月河一线土地作为和谈的交换, 这是自三百年来割让爾兰草原后最为屈辱的让步,前者是迫于无奈之下, 后者是主动为之。其中最为引人注目自然是亲王出使求取文契, 简直就是在朝廷的脸上扇了一个重重的巴掌。六部给事中的谏官在紫宸宫前跪了三天三夜,求女帝收回这道谕令。得到的却是帝王的雷霆震怒,当庭杖责数十人, 据那日宫人所透露,殿宇中漫延着压抑, 沉重的气息, 谏官们起初还能发出惨叫, 但渐渐的只剩下厚重的木杖高高落下,击打入肉发出的沉闷声。白玉台阶上沾染了谏官们的鲜血,渗进玉栏杆上雕琢的华美凤纹中,无论怎样都不能完全拭去。宫中年长的宫女们连忙用玉石粉添补在石缝中,借此掩盖那充满怨憎与不甘的暗红色。
这位阴鸷而对权力充满占有欲的帝王, 丝毫不畏惧朝中臣子的眼光,当日上书劝谏者第二天便下了诏狱,着凤翼卫抄家数十人,全族流放闽州。礼部尚书拒受文书,被夺官下狱,连坐者数不胜数,满朝文武都在女帝残忍而冷漠的手段中闭上嘴巴,从谏的几位老臣跪在紫宸宫前,其中一位倒下后便再没有起来。而女帝不为所动,众臣再无一人敢言。
“.......放肆至极!乱臣贼子,胆敢以下犯上......”
玉霄宫中女帝愤怒地将屏风推倒在地,双眼赤红,颧骨高起,脸颊凹陷,她脸色蜡黄,眼珠乱颤,一看便知极为不正常。地上跪满了宫人,都将身子紧紧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女帝又骂了几句,她脖子上青筋暴起,看起来份外吓人。此时的她毫无帝王的威严,如同一头被惹怒的蛮牛,横冲直撞后将宫殿中的摆设毁坏大半,才气喘吁吁地扶着炼丹用的青铜鼎喃喃道:“都杀了......这帮废物......”
说完她猛然咳了几声,像听到了什么般警觉地抬起头看向周遭,瞪着跪在一旁的宫人,厉声呵斥道:“谁在说话!”
但并没有人回答她,她狐疑地环视周围,眉心深蹙:“谁在说话?出来!是谁?”
地下的宫人们彼此对视,为首的大宫女出来磕头,勉强压住心头的恐惧,轻声道:“陛下,并无人说话。”
女帝看了她一眼,忽地道:“嘘,别说话,你们听——”
大宫女怔怔的看着她双眼发直,梦魇般走到白纱围绕的静室中,深宫里传来她尖锐刺耳的呵斥:“是谁!出来,给朕滚出来!”
大宫女犹豫一下,刚想遣宫人去请太医来瞧瞧,突然听见女帝嗓音嘶哑,经由每根梁柱的碰撞回荡在宫殿里:“.......你!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别过来,滚开,不是我害死你的!”
宫人们被骇得面色发白,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大宫女弯着腰,小心翼翼贴了过去,道:“陛下?”
她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轻声道:“陛下?您——”
宫殿吹起一阵奇异的风,掀起纱帐的一角,使她得以看见那白纱上喷溅开来的鲜红色。
她瞳孔微缩,捂住嘴巴踉跄扑了过去,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尖叫:“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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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病倒的事情并未传出去,密召太医诊断后,她在第二天便醒了过来,第一件事便是传二皇女齐王入宫。
楚昫接到旨意以后心头狂喜不已,任谁都知道在这种节骨眼上女帝的传召必然不会是那么简单,她难以压制住心头的期盼,整装后进宫。
玉霄宫里不知为何弥漫着白色的烟雾,凤髓香扑鼻而来,呛的人头昏脑胀的,她忍住没咳出声来,跪在台阶下,随着玉铃响起,白纱层层挽起,女帝端坐在御座之下,遥遥看着她,道:“朕召你来,你可知是什么事?”
楚昫磕头道:“回母皇的话,想必是问儿臣命丹一事吧?”
女帝似乎很满意她的知情识趣,道:“正是,朕已经同法师算出了黄道吉日,那日辅星归位,主星落于正宫......那日若能得此物相助,朕必有望踏入仙门!”
楚昫额头上汗津津的,说不出是被宫殿中热气熏的,还是因为心中的紧张所致,她满手都是汗,却用沉稳的声音回答道:“儿臣恭贺母皇仙法大成!”
女帝笑了笑,楚昫看不清她的面容,心中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不敢去进一步怀疑。因为和谈一事满朝文武已经被吓的没人敢说话了,她自然不会自寻死路,赶着上去找死。
“只要你把东西带回来,朕便能从此高枕无忧了,这江山社稷也能在朕的福佑下长长久久,于你而言也是大功一件,齐王,你可明白?”
楚昫面容扭曲,听出她语气中的威胁,深吸一口气道:“儿臣,必不负母皇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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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谕传到云州时,言慕韵神情恍惚地接过旨意,展开读了数遍,手几乎握不住圣旨,她低声道:“臣,言慕韵,领旨。”
而后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昏了过去。
州牧姜珉接过圣旨,与三郡郡长对视,终是长叹一声,道:“圣命难违,诸位......”
她背过身去,身形微微佝偻,人们这才发现这位一州之长已经老了,她平日挺的笔直的腰脊今天却弯了许多,好像压着看不见的重物。
言慕韵在医师的救助下终于转醒,这位曾出使西戎九死一生,未辱其节的老臣怆然泪下,浑浊的眼泪流过苍老的眼角,她在下属的搀扶中勉强起身,悲声道:“国不将国,国不将国啊!”
五月,文华阁大学士言慕韵在和谈文书上签署了名字,乌暹族长取出大印,用西戎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向举世宣告西戎与代国永结共好之心。
同时周乾离开云州北上,前往长安。月河一线驻扎的云策军开始向居宁关撤退,而西戎铁骑急不可待从王庭南下,占领了月河,在云策军眼皮子地下耀武扬威般开始巡视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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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从安平府衙出来时天色已晚,她与一个同僚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副丧气的模样。西戎使团离开前趾高气扬中混合着轻蔑与鄙夷,如同烙印般耻辱地印在众人的心上。西戎兵马又离云州近了一步,几乎是要破开防线,直指最近的安平郡,怎能令人不心慌。
孙从善卧病在床,她与贺先生聊了几句便出来了。病倒的并非孙从善一人,据传言大学士已经起不了床了。清平明白这是心病,老人家为国操劳了一辈子,最后签下了这份和谈,回到长安,恐怕是要背上卖国贼的名声了,这一生清誉,就这样毁于一旦。
她整日也过的浑浑噩噩,时间每过一天,她便越觉得心慌意乱,楚晙就要出使西戎了,她站在街道边看着夕阳下的青石板道路,从未觉得如此痛苦。
她沿着街市走着,突然有一人在她身后道:“李大人。”
清平转过身去,那人身着蓝色长史官服,令她想起自己曾在王府的日子。她垂下眼,道:“谢长史,有什么事么?”
谢祺眼光流转,微笑道:“谢某有一件事想与李大人商量,不知可否移步车中说话。”
拐角处露出车边一角,显然是有备而来,清平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
谢祺微微欠身,笑容温和,掩住了眼中如冰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