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48)
正所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清平见那三个侍中一棍子都打不出几个字出来,决定还是和胡灈商量,她也看出来了,这三位不服她,也不服胡灈,毕竟她们资历不够老,一个已经是尚书了,而另一个正为入阁做准备,高下立判。而正是她们在此,胡灈有话也不能说,麻烦的很。
清平以舟车劳顿为由,请另外三位侍中去行馆歇息,却留下胡灈,她道:“胡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看的这些诶鱼鳞册黄册,都是我前几日请州府户房加班加点理出来的。陛下派你们来辰州,绝不会是只为了查哗变那么简单。”
胡灈有些奇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大人这么说,那我也说一句,陛下的意思已经清楚不过了,只是那三个怕事不敢上,来此地也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人要是想驱使她们做些事情,那是不太可能的了。”
清平沉吟片刻后道:“我给你们看这些,并不是要你们做些什么。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就看胡大人你的意思。”
胡灈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清平从主座起身,将一叠纸轻轻放在胡灈面前,道:“最大的障碍已经扫清,未来的三个月里,你想做什么,查什么,全在你想不想,而不是能不能。”
胡灈只看了一张就脸色大变,也不复方才那么镇定了:“这是……这是真的?”
清平道:“自然是真的,这份是抄本,原件已经送达内阁,交由陛下决断。”
胡灈很快恢复了冷静,以她的聪明,哪里想不到这份由世家签名盖章的请愿书里的猫腻,她只觉白纸黑字红印格外惊心动魄,不禁低声道:“大人这么做,不怕那些世家事后报复吗?”朝廷的旨意中虽说是清平暂代州牧,但如果真将大权交给她,就不会再派什么钦差来了,只是下面的人不知她空有头衔,并无实权,一时被她震慑蒙蔽,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必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清平如何不知,胡灈能这么问,正是说明她们的目标是相同的,于是她笑道:“怕,却也不怕,请罪的折子我已经递呈内阁了,我既然敢开这个头,匡了那些世家大族,就没想过此事会善终。”
胡灈眉一挑,把那些账册都摞好,道:“我与那三个不同,她们是身心皆在不同之处,各有各的为难,我此番前来却是为国排忧解难。大人曾在云州推行新法,造福一方,陛下将你派到此处来,正是为了将新法继续推下去,大人不必太过担心,天若是塌了,那便盖着睡。”
清平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动她,既然胡灈能主动,她也省了事,当即道:“胡大人真是风趣,只是这天是塌不了的。”
胡灈突然道:“大人先斩后奏,这般大胆行事,究竟是要做什么?”
“把事情弄大,她们越是想遮掩,我却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清平看着她道,“你也看到了那些鱼鳞册,如今能收得上来的税越来越少,去年水患,她们更是有理由上报朝廷,请求再度减免赋税。世家有多少田,你与我不知道,朝廷也不知道,但田终归在那里不会跑,趁她们还没来得及防备,先清丈田亩,将数额上报,再还田于民,补上拖欠的赋税。”
她转过身去看悬挂在墙上的一副山水图,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云州战事搬空了国库,如今正是要钱的时候,户部那位不会说什么的。”
胡灈点了点头,见清平忽地回身一笑,道:“不过我真是没想到,胡大人竟会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其实在年初宫宴封赏的时候,胡灈就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了,人人都说,这位新出炉的礼部尚书,怕会是她入阁的最大阻力,但胡灈却不这么认为,她与李清平仅见过数面,却对这个人有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切仅仅是来自于李清平的字,胡灈回去仔细想了很久,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两个不相干的人的字迹如此相似?这件事她一直藏在心里,并未随着时间而淡去。但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让这个人入阁的,胡灈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个李清平恐怕要止步于尚书之位。
她却阴差阳错地猜到了清平内心的真实想法,但这一切仅限于猜测,此念也只是想想罢了,胡灈道:“只能说助人者天佑之吧。”
话已至此,两人已经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清平对她道:“等会我派人将一些东西送到行馆,胡大人自便。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答应我。”
胡灈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但如今这个局面,她也不好拒绝,只能道:“大人请说,若是胡某力所能及的,自然无不应允。”
清平轻笑道:“如果事情闹大,辰州世家联名上奏,朝廷问罪下来,请你们四位不要手软,该告我状还是得告,大人也无需替我分辩遮掩,只言就是。我只有这一个请求,还望大人答应。”
胡灈听后有些不解,请罪到底只是个流程,何以如此谨慎,但见她态度坚决,深思后还是勉强应了。
第224章 无妄
夜色沉沉, 一斗星从天幕横斜而过, 流水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如今是初夏, 花树葱茏之际, 殿宇间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夜晚有风吹来,冲淡了淫积在殿中的寒檀香, 那些灰色的青烟落在她的脚边,如水般缓慢地在风里一荡, 只在脚步移来时散开些许, 复又相融, 渐渐湮灭在黑暗之中。
楚晙提着灯走在大殿中,金砖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只着了身雪白的单衣, 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她推开一扇门,瞬间风涌了进来, 她放下手中的灯,站在栏杆边上, 从此处俯瞰长安城。薄雾中几点火光闪烁, 那应该是五城兵马司在巡视。悬泉如今解冻, 水流自高处而下,终日不歇,她不知今日为何突发奇想,要来此地看看。
那天清平站在这里,所见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吗?
楚晙有些捉摸不定, 这种忐忑于她而言实在少有,她独自站了一会,手中灯盏不知何时熄灭了。此时天色将晓,长夜即将过去,料想旭日初升时,便能见到这座城沐浴在朝阳中的恢宏雄伟,但她却有些意兴阑珊,等不及看这一幕,转身离去了。
行至书房中,依旧是从前的模样,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天光从窗花格里泻入一束,落在地板上,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那种肆无忌惮的快乐,让楚晙在书架边停下,她看了一会,抬头看见书架上有一本没放好,书脊孤零零地凸出,她伸手取了下来,学着清平的样子坐在地上,背抵着架子翻看了起来。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楚晙心中所想的却是前日从内阁送来的请罪折子,这折子自然来自暂代辰州州牧之职的礼部尚书李清平。她看完后竟有些恍惚,以辰州目前的局势来看,的确是需要这么一个人百无禁忌地挑破一切,后来的人才能施展拳脚,若是能瞒则瞒,恐怕也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从她选定清平,将她派往孙从善身边开始,这本就是她想的。但她却心存侥幸,觉得清平或许不会这么去做,当预想中的结果展现在她面前时,更多的其实是欣慰,到底她没看错人。
除却情爱之外,她们也曾共谋国事,一同面对难关,她对这个人的感情,不单单只拘泥于情,她对她的欣赏,看见她的成长,无一不觉得欢喜。
她的目光落在这个人身上太久,久到等她收回,已经满心都是她的影子。在疲于奔命之时,脚下无一片净土;朝夕倒数,人如朝露,却有人甘愿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楚晙想起那日清平对她说的,一切皆会如陛下所愿。
所愿什么,她也不甚明白。手中的书滑落在地,楚晙靠在架子旁,犹如靠在什么人身上,在熹微的晨光里,就这么慢慢睡去。
梦中千里江山,万里家国,只是这份渺茫的愿想,究竟又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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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阳光和熙,从叶片缝隙间洒落下星星点点,清平坐在树下乘凉,自胡灈一行人来后,她身上的重担顿时清减了许多,每日不过批批公文,空闲的时间一大把,过的倒也惬意。
那群世家家主回去以后发现被她耍了一道,先前该死的两人不但没死,还好好的回来了,她们登时起了别的心思,又开始到处找人给朝廷官府递折子,要求退回那份请愿书。接着便是拒绝清丈田亩,纵家仆捣乱,各种歪门邪道的手段数不胜数,告到户部侍中林颂那里,她只说全看尚书大人如何如何,一点责任都不肯担。
世家失了先机,想再扳回一局便有些难。清平想也知道那些人必定在背后痛骂自己,她也不去府衙,只在行馆中呆着,任由那些家主嚷嚷着要见她,就是不肯理会。
这行馆后园中种了许多紫藤,依附着长廊生长,也不知生了多少个年头,如今盘根错节,将这长廊遮地严严实实,紫花虽小,但成串落下,连成了一条紫色的花瀑。清平坐在垂花门边向那处看去,这门边也有一枝攀了上来,绿叶如翠,紫花如纱,在风里轻轻摇曳,不远处檐角上挂着的铁马摇动,传来清脆的响声,仿佛是这花所发出的。
日头西斜,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李宴来了,还以为是送文书的,便道:“放房里就是,若是不急,我晚上再看。”
李宴站在日光里,袍服上的刺绣闪闪发亮,这光太过刺眼,清平看不清她的脸,便坐起来问道:“怎么,是哪位大人有事,要你带口信?”
李宴道:“大人,你要将我调到徐大人那里?”
清平先是一愣,才想起这件事,她淡淡道:“不错,我这里横竖没什么事,送文书别人也可做,你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李宴似乎想说什么,清平感觉有些微妙,但还是说了:“哗变之后,朝廷听闻消息,信阳王以修理王府为名侵占百姓私产,且强征长吴郡境内的铁匠入府,在江湖中广招死士、养私兵,这才派兵部侍中徐呈晔去查明此事真伪,并命信阳王尽快进京。”
“辰州乱便乱在此处,世家藩王勾结已久,动一处,另一处就要闹起来。”清平展开折扇摇了摇道:“徐大人人手不够,我便向她提起了你,说你出身紫金台,她只听这一条就答应了。好好把握机会,京中官员无数,想出头可是难的很。”
李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大人厌烦我了。”
清平瞧了她一眼,也不愿去分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京中传言,太宗皇帝崩殂前曾留下一道圣谕,直言若诸王有不臣之心,后帝自可诛杀之,这道圣谕正是藏在紫金台的暗室之中,而你恰好是从紫金台升上来的,现在还兼着官职,陛下派你前来,正是坐实了这件事,如是请出这道圣谕,料想诸王也不敢擅动。但擒贼先擒王,你只要盯着一人就够了,若有异动,可行便宜之权,格杀勿论。藩王镇住了,世家宵小自然不成气候,就算告到朝里,有内阁压着,是起不了什么风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