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41)
牢头一脸惊恐地赔罪,领头的女人又道:“进去看看。”
狱卒拎着一盏微弱的灯走在前头,墙被灯油熏成黏黑,牢里十分安静,只听见她们的脚步声。那狱卒走到尽头,转身躬腰道:“大人,已经到头了。”
女人指着尽头的那扇铁门道:“如何到头了,这不是还有一扇门吗?”
牢头赔笑道:“大人,这是大狱里扣押重犯的地方,没有上官的行令文书,小的们也不敢开门呐。”
她说着就向后头退去,谁知撞上一堵肉墙,她抬头看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几位身形高大的武官面目模糊在黑暗中,为首的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开门。”
牢头直觉不好,高声叫道:“你们是谁!你们——”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顺着墙软软倒下。狱卒惊慌失措中也被一拳放倒,为首的女人在牢头腰间摸索片刻,取下一大串钥匙,依次试过都无法打开铁门。最后在牢头怀里另摸出一把样式独特的,她们用这把钥匙打开了尽头的铁门。
门内有微光透出,屋中无窗,四面皆是石墙。房中摆设不过一张桌一张床一盏油灯,许用的久了,桌沿边上凝着黑色的泥垢,不过地面清扫的格外干净。一人坐在灯下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武官打扮的女人中走出个个头稍矮的人,手中提着一个布包,见了她颔首道:“燕大人。”
燕惊寒披着件旧袍,胸前衣襟微敞,嘴上叼着根稻草,波澜不惊地瞥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书。
“等会,这最后一个故事了,我得看完。”
那女人抬手,铁门便合上了,于是房中只剩她们两人。
燕惊寒翻完最后一页,呸掉口中稻草,端起瓷碗豪饮了一大碗茶,才看向那人:“你是谁派来的?”
女人不答,只将布包放在桌上解开,露出里头的东西,一壶酒,一只杯。
杯子既然只有一只,那么对饮就是不可能的了。燕惊寒捏着酒杯仔细看了看,抬手就将它仍向墙砸了个粉碎。做完这一切后,她平静无比地道:“没意思,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女人笑了起来,如同变戏法般从袖中取出一个杯子来,道:“燕大人不必担忧,这酒还是能喝的。只是不知,你是要喝敬酒,还是要喝罚酒?”
燕惊寒道:“喝敬酒又如何,喝罚酒又如何?”
女人道:“喝敬酒,你自然无事;喝罚酒,怕难出此门。”
她话锋一转:“不管敬酒罚酒,燕大人都得先把东西交出来,这事情才好商量。”
燕惊寒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向床上一躺,不屑地道:“上一个与我说商量二字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梁濮梁州牧,你又算哪根葱,无名无姓之辈,也敢妄谈大事。”
她将身子背过去,状似轻松地摆了摆脚,但攥紧成拳的手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虽然知道这天会来,但是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没活够。
“燕大人莫要拖延时间了,这会外头的人都在救火,没一个时辰是不会发觉此处异样的,你与其等着别人来救,还不如想想如何自救。”
燕大人正在心中自嘲,闻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看向面前的女人道:“就在我进这大牢之前,这屋子里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人了。你看这桌,这墙,看到黑的没有,那是有人撞死留下的血迹;再看那顶上的钩子,不久前还有人吊死在这里,要是我真想死,不必你们来送什么酒,自行了断的方法多的是了。”
女人道:“哦?那燕大人是在等什么呢?”
燕惊寒将酒壶中的酒倒入茶碗中,晃了晃碧色的酒液,她微一低头,隔着缺了口的碗边嗅了嗅,镇定自若地道:“我不过是要死的人了,临死前也想看看,那些张口家国闭口忠义之徒,又要摆出何等虚伪的面目。”
她心知自己活不过今夜,不等那人开口,低声叹道:“原大人,对不住了。”
不觉她又念起清平来,感到无一不愧疚,思及原随所言,顿生一计,趁着还有几分清明之余,道:“你们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别人。”
言罢,燕惊寒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端起茶碗饮尽。
.
从贺州边界而出,顺辽河向西行,遥见一抹碧蓝的水泽,在夕阳的余晖中翻起万顷金红,船行至此,目所能及之处便只见满目灿烂,只是这景象未能维持多久,随着金乌西坠,夜色渐起,水面又归于平静的墨蓝。到夜深,月上中天,白色雾气笼罩这片水域,在幽蓝湖面幻化出楼台殿宇,在清辉下真如传说中的云梦泽,玉宇琼楼,雕栏朱阁,是人间难有的景象。倏然有风吹来,将水面雾气尽数吹散,哪里再寻那些奇景,唯见明月高悬,波涛胜雪,如镜般倒映着漫天星辉。
只是这样的好景也没让清平感到些许轻松,她心弦紧绷,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此时正是顺风顺水的时节,船一路南下,比寻常快了近一倍的时间,且日夜兼程,终于在开春之际到达云中郡。清平下船直奔断雁关而去,持谕令求见周乾,却没料到周乾奉命回京述职,恰是在她到的前一日离开的。
如今辰州哗变之事已经平息,断雁关驻军统帅之职已经交接,清平心急如焚,但也知道事情急不得,只能耐心的等待这位新统帅的召见。她虽手握密旨,但想要调动军队,还需统帅许可。但如今拖一刻事态便多一分变化,也不知道到这新上任的统帅究竟会不会答应。
李宴为她添了杯茶,低声道:“大人,可要我再去看看?”
清平手叩了叩桌子,指着凳子道:“不必了,等着就是,坐下歇歇吧。”
李宴觉得她这个动作有些说不出的熟悉,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两人隔桌相对,手边只得一壶冷茶,却都没有品的心思。
清平问道:“在船上时多有不便,我问你,你是自请来辰州的?”
李宴犹豫片刻后道:“也不全是,我本从是紫金台调任至户部,但得知大人赴辰州上任,临时变了主意……”
紫金台的官员升降都要经由皇帝过目,若是楚晙不许,李宴怕也不能来辰州。清平思量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家曾属于八荒,派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人到辰州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李家投诚已久,难道又是一次试探吗?
她正思量着,帐外有人来通报,说是统帅大人到了。清平起身相迎,帐门掀开一人进来,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惊讶,竟是熟人。
赵军长笑吟吟地道:“李大人,自云州别后,上次你匆忙路过断雁关,而今才得见一面,真是巧了。”
清平忆起曾为救楚晙向她借兵一事,现在想起来当真是感慨,心中百般滋味,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赵军长先提提旧事,拉近大家的感情,等到气氛略有轻松,才说起正事来。
清平将来意合盘托出,并从袋中取出密旨。赵军长查验过真伪,这才道:“既然是陛下之命,而李大人又暂代州牧之职,明文上自然是说的过去的,只是你没有兵部的公文,明面上没有调令,我能给你的人不多,还望李大人多多体谅。”
清平笑道:“这个是自然。我与赵将军都是新官上任,这火还没来得及烧。赵将军肯借兵已是最好,不过不用现在就给我,还望赵将军再等些日子,等到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派人来。”
她格外强调这个借字,赵军长虽不明其意,但也是笑着应了。
清平离开云中郡,又匆匆赶赴昭邺,这一路上为避人耳目,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她只带了几个护卫,必然能比朝廷下发的任命文书快一步到。她快马加鞭,片刻也不停歇,在傍晚抵达昭邺。
金乌西坠,一抹红光消散在远山后,化作漫天晚霞。清平从昭邺城门而入,立刻奔向提刑司找原随。没想到提刑司大变了模样,牌匾上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她在卷宗库里寻到原随,原随好几日没出来,邋遢的不成样子,人也瘦了一圈,是少见的颓丧。
清平心中不详之感愈发真实,只听原随道:“清平,我与你说一件事。”
.
月明星稀,两人来到一处小山上。原随低声道:“……先是提刑司走水,我当时疑心是有人想偷取证物搞的鬼,没想到她们是奔着燕大人去的。”
鸟雀从林中惊飞而起,四周安静极了,连虫鸣都听不到。清平面前是一个低矮的坟包,土是新的,碑也是新的,但里头却埋葬了她旧日的同窗好友,手拂过碑上刻的名字,她看了半响,才哑声道:“惊寒早之前与我说过,那些人是不会放过她的,但凭她手中的名册,就难逃一死。”
原随俯身拔掉新坟边的草,开春后下了几场雨,草长的也快,周围已经是一片青绿了。清平挽起袖子与她一同拔草,隔了一会问道:“原随,这不会是你们想的新计谋吧,生死大事,燕惊寒胡闹,难道你也由着她来吗?”
她声音极轻极细,又带着几分恳求,手沾了泥土,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原随听的心中难过,喉头一哽,深深叹道:“没有,燕大人是真的……去了。”
冷月如霜,山风阵阵吹动林海,清平垂下眼,低低地道:“是吗,但我却觉得她好像还在等我,是不是我来的太迟了?”这话一出,银霜般的月色中,她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冰冷的雪天,从云州到辰州,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一切都被推着向前,又重复着昨日的光景。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相遇别离,悲喜苦乐,都只是天地之间一粒渺小的尘埃。离去的人不再归来,她们相隔生与死,这一别,便是永远。
原随得闻此言,忍不住朝清平脸看去,只见她眼中清明无比,并无半分癫狂,一时间愣住了,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必安慰我,逝者已逝,纵使再伤心,那也是无用的。”清平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在碑上压了几张黄纸,将酒尽洒于新土中。
原随道:“不过燕大人遇害前,曾问狱卒要来纸笔,写了一封信给你。但她毕竟是钦犯,信被牢头扣住了,只是没来得及送到我这里。这信是证据,恕我不能给你。信上只是问了问你近来如何,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清平没说话,两人一起下了山,半路上她才道:“原大人,你把自我离开后,你与燕惊寒所说的话,能记得的都说一说。”
燕惊寒平日都在大牢里,原随作为刑部侍中,要查案,要协助云策军追查哗变之事,有时候忙起来也什么都顾不上,能见着燕惊寒的时候也不多,她复述了两人所说的话,清平凝神听了,问道:“她说名册只能由陛下一个人看,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