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187)
魏远玲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很是骇人的样子,清平静静道:“其实你装疯倒装的挺像, 这么多年都不曾露出马脚。但你不该让我在石雕坊里遇见了你, 试问哪个疯子会将自己的凿刀弓把擦的这般锃亮?这么多年过去了, 工具理应锈了,却保存的如此完好,怎么不令人生疑。想来你虽平日里装疯卖傻,但还是不忍舍了一身本领,叫手艺生疏了。”
魏远玲慢慢低下头, 道:“那时,我便不应去学什么石雕!竟,竟害了小妹的性命……”
清平饮了口冷茶,不妨被涩了一嘴,叹道:“此中缘由待日后再说也不迟,先劳烦你将手中东西放一放,我手中的杯盏若不幸落地,外头守着的人便会冲进来将你这般那般……”
她一手作劈砍状,说着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放在桌边角上,盏身一半悬空,只消动静大些就能从高处落地,魏远玲眯着眼瞧了她一会,一把短刃从她腿边滑了出去。
清平伸手将茶盏推进去一寸,道:“闲话少说,如今尚有一事要请你帮忙。你也知道眼下这桩案子必与妹妹当年走失相仿,既然你已经‘疯’了,那倒不如再‘疯’的彻底些,如何?”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妹妹走失那日,穿着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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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望海宴,昭邺城中处处戒备森严,饶是这般如此,这城中近日来的女童失踪一案着实叫人心慌,官府不得不贴出告示,将失踪女童的画像贴在公告栏里。而与此同时,隆盛客栈的掌柜却上衙门击鼓报案,称前夜客栈无故走水,经多人证明,乃是一疯子放的火,掌柜着人将这疯子五花大绑送上了府衙,要求一个公道。
公堂之上掌柜声称,此人曾是昭邺有名的雕师,已经疯了有近十年了,她妹妹姓魏名远芳,十几年前无故走失,至今未能寻回。全昭邺都知道这件事,时常能看见这疯子走街串巷,见着孩童就上去摸,嘴里念着妹妹妹妹的。这月城中女童无故失踪一案似乎刺激到了这疯子,她竟莫名其妙地盯上了一个住在客栈里的年轻客人,硬是要说这人是她妹妹的转世,数次在客栈周围来回转悠,这位客人一出现,她便紧紧跟过去,拉着人家的袖子不肯放手。因她是个痴傻的人,客人不好与她多做计较,后来干脆不出门了。不曾想这疯子行事这般荒诞,不知怎地叫她混进了后院杂物间,又放了一把火,险些烧了半个客栈,起火时她还偷偷混进客栈里去找那位客人,这才被人发现了。
清平得幸,被一纸公文传唤到昭邺府衙,作了证后回到客栈。魏远玲被她师姐担保,赔了隆盛客栈许多银子,这便和解了。当日下午清平去庙里烧香,在福缘铺子中转了圈便离开了。第二日她依旧如此,上完香后总需去转转。
这般过了四五日,清平才对伙计道想请尊小像回去供着,从外头进来一女子,着了身青衫,看着十分得体。伙计见了她恭敬道:“郑师傅,今日怎地有空来铺里瞧瞧?”
清平微微颔首,那人见了她一愣,笑吟吟道:“今日无事,掌柜便叫我过来看看,”
她转身向清平拱了拱手道:“这位客人是要买些什么?”
清平道:“最近时运不济,命犯刑祸,想请尊小像回去供着拜拜,好解灾厄。”
伙计忙道:“这位是我们福缘阁的郑合辉师傅,客人应当听小的说过她的。”
清平哦一声,道:“原来是郑师傅,久仰久仰。”
郑合辉笑笑道:“不敢当,横竖无事,客人若不介意,便让我为您挑一挑?”
清平眼中恰当好处地浮起一抹意外和喜悦,而后有些惊讶地道:“自然是不介意的,郑师傅请吧。”
伙计极有眼色地退下了,郑合辉便为她引路,道:“客人想请尊什么样的回去呢?”
清平笑了笑道:“于此中知之甚少,还请郑师傅赐教。”
郑合辉道:“赐教不敢言,客人看这些造像时,可有觉得哪尊在对着你笑么?”
清平扫了眼周遭,诚实道:“并无。”
郑合辉失笑,道:“既然如此,看来本店都未有能与客人结缘的,照请神的规矩来说,不如……”
清平手从柜上取下一只莲花香台,噙着笑侧身对她道:“不如什么?”
她今日穿了件浅绿的儒袍,如学府中的年轻学子般稚气未脱,郑合辉目光触及她的面容后便立刻移开,道:“不如先去寺中拜一拜,再回来看看,若还无合心意的,在下的坊里尚有些东西,不知能不能合客人的眼缘。“
清平小心地把手中东西放了回去,诧异道:“这不大好罢?”
郑合辉笑意加深,开口道:“无妨的,这本是顺手的事情罢了,石雕本有灵性,空置于敝处也不大好。若是客人能看上一二,也是缘分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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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漫天,不过片刻消散成流云几缕,晚风乍起,吹散白日燥热,星子渐明,在墨蓝的夜空时隐时现。一切都在夜色中化为淡影,转瞬间明光从上空横贯而过,城中白塔塔身发出浅光,昭邺城无宵禁,华灯初上时又是另一种景象。
街上游人如织,乐声不绝,满城灯火落在她眼中,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悸动,那是她还不过是一小小雕师,若不是得了那番机缘……
她忍不住有些快意,心中油然生出高高在上之感。也是,这尘世本就污浊,世人本愚钝不堪,怎能识得这其中的奥妙?
官府亦不过是一群废物,国法纲常又如何,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可叹世人为此蒙蔽,束缚于教条之下,而犹不自知。
昏暗巷中一只肥大老鼠在残渣剩饭中觅食,却被等候的猫儿逮着正着,挣扎良久便被拖到黑暗处去了。
她不由微微笑了,这世间本该如此,弱者只是强者口中的食物,猎杀方为天性,即为本能。
她站在客栈外等候猎物落入圈套,女子无知无觉地走了过来,笑道:“叨扰郑师傅了,因是要去您私人的工坊,在下就不带随从了,免得不小心泄露了郑师傅的什么秘密。”
秘密?她笑了笑道:“哪里有什么秘密,你可真会开玩笑。”
那人也跟着笑,这笑容倍感熟悉,使她想起了从前。
其实也不全然是,她的确是有一个秘密。
只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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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合辉猛然睁开眼睛,周遭漆黑一片,她晃了晃头,只觉得有些晕。她喘了几口气,肺腑中好似火烧,喉头发干,竟是想不起此时自己要做什么。
黑暗中亮起一盏油灯,随即又亮起第二盏,第三盏……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黑暗中点着了它们,郑合辉惊觉四肢无力,连抬也抬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油灯悉数点燃,光驱散黑暗,也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来。
那人坐在椅子上,原本捆住她手腕的绳子落在地上,郑合辉无声地张了张嘴,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那人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脸白的惊人,嘴角边一粒小痣格外显眼,她开口,用少女般清脆的嗓音说道:“合辉姐,好久不见呀!”
郑合辉蓦然睁大了眼睛,呼吸加速,急切道:“你是……你是远芳?”
她说完便有些恍惚,魏远芳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怎么会还活着?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这人,这人的脸上,原本是没有那颗小痣的!
郑合辉想靠近些,但身体却纹丝不动,那人见状嘻嘻笑了:“合辉姐,你怎么啦,为什么跪在地上呀?快起来,地上凉!”
郑合辉只觉毛骨悚然,那人却恍若未觉地继续说:“我姐姐要来寻我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呢?”
话音刚落,烛火无风自动,这人头猛然垂下,少顷又慢慢抬起来,对着郑合辉露出一个奇异的笑,轻声道:“傻孩子,她怎么会放了你呢?”
郑合辉双眼无神,喃喃道:“不,我想放你的,远玲,我想过放你走的!我不想杀你!不,我没有杀你,你落着她们手中,一样不得好活!”
“所以你就将她封进泥中,做成了泥塑。”
灯火摇曳,晃的人心魂大乱,郑合辉仿佛能听见那天少女的哭叫声,她将最后一捧泥用力按在她的脸上,没过多久,声音好像渐渐消失了。
那是她最完美的作品。
自那以后她终于跻身望海宴上,从她手而出的造像在寺中被万人敬拜,那些不过是虚假的泥像,如何能和她手中的这些比较。
要铸出绝世名剑,则需以身相殉,方能铸其魂。古往今来,能在尘世中留下传奇的珍宝,哪样不是用人之精血灌注,以性命所合,在茫茫人世留下重若千钧的一笔。
若使泥塑有形、使其目有魂,就需人填进这泥中,补上失去的灵气。
既然死后也要归于尘土,那与泥合为一体,又有什么不对呢?
那人道:“哦,你竟是这般想的,倒也有些意思。”
郑合辉汗如雨下,眼前阵阵发黑,恍惚中将所想全说了出来,那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道:“如魏远芳这等少女,不幸落你手中竟能算是万幸,那若是不得落你手中,又将如何?”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露出残忍快意,那些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她已经压在心中近十年了,每每见着望海宴上人群参拜神像,盛装的少女们卖力表演,她便觉得可笑,这一切不过是另一场盛宴的开场,是属于另一些人的狂欢。回忆起这些,她陡然间充满了力量,轻快道:“死?那可太轻了,她们哪里会让那些人了结的如此痛快!”
还不如被做了泥塑,叫万人参拜,也好过被折磨后再死!
她没错!
那人只是微笑,颔首示意她继续,郑合辉越说越是兴奋,眼中大放光彩,大喝道:“这世间万物皆有轮回,她们既是为神道而殉身,以后必定能功德圆满,步入天门,不受人间轮回之苦!凡夫愚妇不知,泥塑受凡间香火,其人亦受供奉,哪里不比庸庸碌碌地做凡人好!”
“只是她们都不像,”她痴迷地瞧着那人的脸,道:“真是太像了,你与那画中人……简直一模一样,就算是当年的魏远芳也不及。”
座椅上那人眉头一扬,手一挥,郑合辉旋即被人捂住了口鼻,软软倒地。室内火光大亮,油灯处跃出几个黑衣装扮的随从。一众捕快上前扣住郑合辉,掰开她的嘴检查是否藏有毒丸,而后以棉花塞住她的嘴,五花大绑后套上头罩送了出去。
清平动了动酸麻的手腕,单乐疾步过来行礼道:“大人,下官来迟了些,请大人恕罪。”
清平身后走出一个黑衣装扮的女人,俯身拜倒:“草民叩见大人,方才多有失礼之处,冒犯了大人,请大人莫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