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18)
放眼恒州,唯有皇宫中才有这四季桂,能于寒秋盛放,这明明是富贵之极的景象,不知为何,她心中倏然生出某种不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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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长安繁华,代国绵延至今已近八百载,曾有万国来朝的盛景。朗月下俯瞰长安,飞鸟掠过流云,这座古老的都城在清辉中威严恢宏一如往昔,城坊规整如围棋局,街道纵横相交,向东沿大道而行,便是皇宫的所在。
楚氏立朝十几代,汇集能工巧匠,历经百年,才建成这片殿宇。所追求的早已不是当初金碧辉煌的炫目,转向为另一种清雅华美的柔和。月光下楼阁林立山石嶙峋,浮起一片茫茫的白雾,静静流淌在青瓦之间,合着潺潺流水融入洒满银霜的湖中。
一道人影从花树间穿行而过,避开长廊下提灯巡视的侍卫,直径向着皇帝所居的寝宫而去。
楚晙批阅完奏折已是深夜,披了满身寒霜回到寝殿,值守的宫人换了新烛,灯盏倒映出满室璀璨,她只觉得格外刺眼,吩咐宫人只留一盏,而后自行入室。
刘甄不在,近来服侍她的是大宫女云菀,楚晙不喜人多,便只得她一人入内侍奉。在外间镜台前拆了钗冠,云菀正要为她解下腰间玉佩,楚晙却道:“不必,将灯放在此处,你下去吧。”
云菀见她神色冷淡,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颤着手放下珠帘后,战战兢兢地跪地行礼,退出了门。
珠帘一落,满室皆暗,楚晙坐在台前解下腰间玉佩握在手中,从暗格中取出另一块相并于眼前,一块洁白如新,一块痕迹斑斑,她将它们合在一起,便是同心结的模样。
灯影下白玉如雪,她握在手中,神思却不知飘荡在何处。半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持灯踏入房内,手中紧握着玉佩,始终不曾放手。
她曾熟读经史百卷,千家杂谈;紫宸殿上数辩朝务,直点要处所在。但于情字一道,却是束手无策,思来想去,却连半分主意也拿不出来。
心念百转千回归于一处,又缠成团,楚晙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视线扫过室内陈设,动作一顿。
自她将刘甄从身侧调开时早已料到,向来周严的防护露了一道缝隙,必然有人盯着这处。
但到底何时下手,从何下手,敌在暗处难辨其踪,但只要有所动作,便会留下痕迹。
寝宫内燃着淡淡檀香,楚晙掩鼻退至门外,云菀在外间侧房候着,闻声相询:“陛下有何吩咐?”
殿门被突然破开,脚步声纷沓而至,云菀一声惊叫,再也没了声响。天枢身着黑袍,腰间佩剑,与禁卫长一同跪在殿中,与此同时殿外火光大亮,天枢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楚晙拔出长剑,剑锋指地,淡淡道:“将今日值守的宫人名录呈报司狱监,全数监押。除此之外,若有反抗逃匿者,格杀勿论。”
禁卫长领命去了,天枢立在殿中,似乎非常迟疑,欲言又止。
剑身明亮,映照出她冰冷的眼眸,楚晙收剑入鞘丢还于天枢,道:“还有什么事禀报,直说便是。”
天枢挣扎良久,跪地道:“陛下——”
话还未说完,一银甲女子直入殿中,跪地后来不及行礼,飞快道:“陛下,周帅急递!”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楚晙撕开火漆展开一扫,沉声道:“辰州有异,周帅请求封锁州境?”
那女子叩头道:“回陛下,正是如此!辰州驻兵前日哗变,约有上千人!”
楚晙道:“周帅手持兵符,有先行之权,镇压便是,何须回禀?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异处,需另做他议?”
女子急切道:“是哗变官兵与流民勾结,周帅难以抉择,这才恳请上谕封锁州境,以防祸端牵连贺闵二州!”
封锁州境后,通道紧闭。除却驻扎的军队,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只能等内乱平息后方能再开。叛乱初起时如星星之火,只需一夜,便可成燎原之势,此时封锁州境是最佳之选。
若非国战后周乾为表忠心,将兵符交出一半,如今她自可下令封锁辰州,不必请示皇帝。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辰州乱起,祸及贺州,一旦成势便会北上,若是不成即刻向闽州退去。她心中冷笑,什么哗变,辰州除却驻扎的云策军,另有藩王拥兵在此,若真是简单的哗变,一早便没了声响,哪里会有这般浩大的声势!
刘甄带着宫人无声出现在寝殿中,铺好纸张取来印玺,行礼道:“陛下,已经布置妥当了,后宫一切安好。”
楚晙抬笔下诏,加盖印玺。刘甄捧来木盒,放在桌边,取了小炉融化火漆,作封口用。
楚晙思索片刻,道:“辰州之事,请周帅全情定夺,不必再报。”又另书两封诏令,道:“一封给辰州州牧梁濮,一封给刑部侍中原随,此夜过后,哗变平息,命原随即刻追踪乱党。”
刘甄接过,以火漆封口加印,楚晙在殿中踱步沉思,心中推演辰州事变的种种变向。
一旁的天枢猛然抬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今日接到贺州呈报,李大人行辕并未抵达行馆,她恐怕仍在辰州!”
楚晙倏然转身,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天枢深深一拜:“是,陛下,李大人尚未离州……且不知去向!”
辰州若是全境封锁,谁也不知道里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哗变的官兵若不能一夜间镇压,必然会成为祸端。若是能够镇压,但余患也会生事,首先必向官署发难,屠戮州官。
原随尚有周乾派人相护,但清平却不知所踪,州境封锁后,生死无话,全凭命数。
楚晙伸手按住桌案一角,喉头血气翻涌,嘴唇翕动,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过往再度重演,云州的景象历历在目,依旧是紧要之处命转一线,却将她心中所压甚深的念头挖了出来。
她终是明白清平临行前的决然源自何处,此去未尝得生,却易求一死,将身置之度外。
她从未逼她选什么,也是心甘情愿踏入局中作饵,只不过是……是不肯再信她了。
此念一出,楚晙身形未动,手轻叩了叩桌案闭上了眼,睁眼后却是极轻一笑,这笑说不上甚么,只是双眼中并无笑意,仅余一片沉沉的暗色,却令天枢心悸不已。
楚晙收回手,顿了一顿,方道:“知道了,将信尽快送达罢,莫要耽搁了事。”
银甲女子俯身一拜,与天枢一道退出殿去。
刘甄收了笔墨,却见楚晙伸出手来:“帕子。”
她将软帕奉上,楚晙按住唇,眉头深搅在一起,白帕上透出一点粉,转瞬被血色浸透。
刘甄骇然:“陛下!”
楚晙将软帕丢开,自嘲道:“慌什么,朕还没死呢。”
刘甄立在原地,眼见她步步走向窗前,夜风穿过大殿,灯火摇曳,寒意透骨。
楚晙在风里衣袍翻飞,她望着天边一轮圆月,轻声道:“这世上,生不如死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她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手心沾了汗,风从指缝间漏过,微微有些发冷。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两块玉佩,那块稍新的不知为何从中断开裂成两段,断口如切,雪白依旧。
第197章 晚风
马蹄扬尘, 一骑于青山绿水间向南飞奔前行, 过了云遮雾绕的伏龙岭便是辰州境内, 遥见两山对峙, 河水滔滔,掀起碧波白浪, 一座雄关屹立于此。断雁关不负其名,关隘附近峭壑森然, 峰峦叠嶂, 承伏龙余势, 拥天堑成关,实为历代镇守重地。
而在断雁关后便是沃土千里, 云中郡终年被云雾笼罩, 在稀薄的晨光之下,如盘龙卧居于此,绵延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墨蓝天边繁星隐没, 驻守关隘的将士戴好皮套举高手臂,随着扑腾数响, 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大鹰隼展翅下落, 有人忙为它戴上头罩, 将脚上的信筒取下,送往灯火通明的帅帐。
周乾在帐中等了一夜,她轻甲未去,肩头银羽纹饰闪闪发亮。亲兵将桌上的灯盏添了四五回后,破晓时踏着残缺的月色, 将十万火急的消息送了过来。
“陛下允了,信使快一步将口信带到,诏令约莫一个时辰后送至。”周乾阅后深皱的眉头渐渐舒缓,低声道。
她身旁赵军长用干布擦拭长剑,待剑锋银亮如新时才答道:“既是如此,待诏令一到,大帅便可下令封锁州境。”
赵军长鬓边掺白,一只长袖空荡荡地飘着,提了壶浓茶端来,两小指夹着小杯,轻巧地落在桌上。她虽只余一只手,但也能灵活快速地将茶倒好:“真是没想到,云州的事情才了结不到一年,本以为就天下太平了,没想到辰州又出了乱子。”
两人端坐在桌前饮茶,周乾道:“辰州的事情任谁也不会想到,王庭不再但金帐犹存,若不是陛下早有觉察,原大人身涉险地,恐怕这祸端还要瞒的更久。”
赵军长放下杯子叹道:“怪不得大帅你要告老还乡时陛下不让,只是这辰州的哗变,真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我在云州边境呆了近十年,打的都是西戎人,万万没料到,有朝一日,这剑还能对着同胞姐妹,也是奇了。”
周乾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道:“若无人煽动,流民怎会聚集成势?何况水患之后,朝廷开仓救济,也不至如此。”
赵军长冷冷道:“是有心人趁机打压田价,收购良田,致使百姓灾后无田耕种,眼见冬时要来了,前月卖田的银钱已经耗尽,逼的人不得不卖儿鬻女……”
周乾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这其中是非如何,陛下自有决断。哗变事小,但波及四方,唯恐生变。辰州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此地藩王众多,需慎之又慎,若无陛下诏令,便是我也难以行事。”
赵军长听着帐外悠远的号角声响起,片刻后失笑道:“远不如在云州之时。”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亲兵在帘外请示道:“大帅,原侍中来了。”
周乾揭下悬挂的暗红色披风披上,道:“请她进来吧。”
帐帘再度掀起,露出明亮的天色,原随大步踏入帐中,向周乾行礼道:“周帅。”
接着她向赵军长拱了拱手,赵军长微一欠身,转身潇洒离帐而去。掀开帐帘时涌进一阵风,右臂空无一物的长袖飘起,正落在原随眼中,她微有动容。
周乾请她落座,道:“原大人,陛下已经下了诏令,准了封锁州境一事。”
原随稳稳道:“下官已经知晓了,今夜到来前必要封关闭路,以防节外生事。辰州府处下官已经给梁州牧送了信,想必梁大人已有安排,今夜若有动荡,各郡自有应对,官署也不必大帅忧心,一切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