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164)
大约是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清平心中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之感,在第一次上朝时,竟在大殿中堂而皇之地走起神来。她想着刘甄为了帮自己逃脱,必然动用了多年的人脉,楚晙想来是已经知道了,那刘甄又会如何?
她不仅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了一番楚晙的用意,若是刘甄知道自己已经走了,最后却在晚宴上看到她,是否也会认为,这只不过是皇帝对她忠诚度的试探,试探刘甄忠诚度的人选正是她李清平。清平一事,即是她不忠的污点,自此以后,她与刘甄,恐怕再难以如初了。
那些多年的情分,就这样消耗殆尽,哪怕她有心补救,刘甄也能大度不计较,两人之间都已经生出了间隙,是如何都填补不了的。
这么去想,清平感觉自己无颜面对刘甄,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第一次没有选择楚晙,而是站在了自己这边。
归根到底还是她们太天真了,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就此逃之夭夭。但清平若是逃,也必然会留下踪迹,长久的逃亡是不可能的,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楚晙抓回来。清平心中冷笑,后宫自然可以消声无息地多一位侍君,但朝堂里绝不会让一位礼部侍中轻易销声匿迹。
两者需要付出的代价截然不同,清平飞快地瞥了眼御座前的那人,赤红的帝服衬出那份天然的威仪尊贵,将权势威严烘托到了极致,她低下头,如同在场所有朝臣那样,无声地臣服于皇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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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结束后,皇帝在永和宫设宴,一众官员随驾赴宴。入夜,宫中华灯璀璨,从夜空中飘下几点雪花来,群臣中有人便言道天降瑞雪,实乃吾皇之德云云这般歌功颂德,周乾坐在离皇帝较近的那桌,皇帝为显其功劳,特意赐了座与她,同宴中的兵部尚书占鑫也沾了些光,最初是她强烈要求起复周乾,皇帝照例表彰了几句,赏赐下一把宝剑,周乾起身推辞,皇帝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你平定云州有功,自然担得起。”
周乾道:“仰赖陛下恩德,臣不敢居功。平定云州的功劳应属朝中诸位大臣、以及云策军中的万千将士;概六州同心,运送粮草马匹,方能击退强敌。臣得陛下信任,起复再用,不胜感激,不敢冒领此功,烦请陛下多多抚慰阵亡将士家眷,能有今日之功,是仰仗举国同心之力,社稷万民之劳。”
皇帝十分欣慰,当众点了兵部的名,令其核对阵亡军士名单,由礼部协同户部一同办理。
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起来行礼,皇帝登基大典刚过,礼部上下已经耗尽了力气,没想到竟然还要接着忙,温天福便向皇帝进言,请增调官员补礼部的空缺职位,皇帝允了,并安慰老臣,登基大典礼部功劳最甚,照例赏赐财物若干。
清平坐在宴席中,吃食只是略略沾了沾嘴,并不多用。她若无其事地抬眼看去,终于在一个角落瞧见了刘甄的身影,两人四目相对,刘甄眼中是说不出的震惊。
清平只觉得心中有些悲哀,收回了目光,不敢也不能再去看她的脸。一旁的陈开一有意无意地道:“李大人?”
清平侧过头去,像是有些醉意般迟疑了片刻,才回道:“陈大人有事?”
陈开一笑道:“没什么。”不曾想她酒杯未沾几口便先醉了,心中有些好笑。她转念一想,这位李侍中虽瞧着年轻,但行事却极有章程,查其履历,皆是步步稳实。上位者惯来喜欢多磨练上心的臣子,陈开一眼中闪烁,心中早有定论。
清平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的这些,她看着面前的杯盏,酒色澄澈,在白瓷中映出一轮光,晃的人未饮先醉。
殿中暖意如春,觥筹交错,也衬出一番喜乐和睦来。夜深了,皇帝体恤众臣工辛劳,特许明日不必上朝,众臣再度拜谢皇帝,纷纷告辞而去。
清平跟着礼部众官出了乾光门,路上碰见一位青袍官员,向温天福行礼,温天福道:“谢大人也是宫里宫外的忙碌了许多天了,如今事情完了,可以好好歇上几日。”
那人忙道不敢,清平听见声音觉得有些熟悉,等那人抬起头,赫然是谢祺。
谢祺显然也看见她了,那瞬间清平觉得她有些慌乱,她目光掠过谢祺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谢祺抬袖再拜,道:“温大人,下官先行一步了。”
她从清平身侧走过,两人目光交错,谢祺脸色阴沉地匆匆离去,清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吴谢皆为贺州大族,分属岭北岭南,谢家势力似有向岭北扩张的趋势,甚至在岭北出资修建丽泽书堂,不限身份招揽学生,但碍于吴家所阻,其他方面一直都没能成功。
谢祺必然是知道些什么事,清平略微思索,决定明日去百柳巷中其他人家府上递呈拜帖,探探朝中风向。
第145章 铜镜
清平回府已是深夜, 管事备了热茶, 又指挥下人备了热水巾帕, 连熏香都选了好几种, 好让大人满意。
管事颇有些忐忑,今日登基大典上大人折返复回一事她已经私下告诫过下人莫要多嘴, 只是这批宫中赏赐的下人好似木头一般,个个都木讷非常,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管事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感觉有些奇怪, 但究竟奇怪在哪里,她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于是她把心中的疑惑告诉清平, 清平闻言淡淡道:“能得陛下赏赐已是天大的荣幸, 岂能有所存疑?这些人想必在宫中呆的久了,规矩都清楚明了,也不必费事去教, 略微提点便是。”
她擦了擦手,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看着下人有条不紊地撤下水盆, 奉上茶具, 根本无需管事吩咐,这群人就好像是已经做过千百次那样,极为自然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低着头,也不胡乱看。管事可能不太明白这些人的来历, 但观其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少言沉默;耳目灵敏,主人稍有动作,便知其意。要调|教出这种下人,一般的人家根本无法做到,王爵之家或可为之,仍旧不及,唯有宫中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至于这些人为何在这里,从前是伺候宫里哪位贵人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管事看她脸色不好,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识趣地退了下去。清平举灯踱到书桌前,亲自写了几封拜帖,准备让管事明早备些礼品,一并送过去。
住在这百柳巷中的有户部尚书卞云斐,还有清流中几位颇有威望的老臣,多是在翰林院任职;几位御史台的谏官也住在不远处,当初工部选这里造信王府邸,正是因为百柳巷位置较偏,这才有余地建造王府,但没想到信王登基当了皇帝,潜邸便有了别的意思,连同住在这附近的人也深感有荣与焉。清平知道这次被赐宅在这百柳巷的官员有刑部侍中原随,御史台司空徐海澄,在云州立了大功的指挥使范仲书,可惜此人身中流矢,没撑到周帅班师回朝就在半路逝世了,朝廷表彰其忠烈英勇,将府宅赏与其后人,以示嘉奖。
至于这位与清平一道上任的刑部侍中原随,此人乃是朝中官员里的一大异类,钻研刑科,深谙审讯之道,早年任恒州通判时屡破奇案。观其履历,早应做到这个位置了,但似乎得罪了什么人,一直被暗中打压,不得重用。待入大理寺后做了寺丞,又险些查出几起前朝旧事、皇家阴私来,吓的朝中一干大臣都不知要将她放在哪里,案子是不能断了,便随意塞到了贺州去做巡按,贺州官场铁板一样的结实,根本容不得外人进去,原随不能判案,平安无事地在贺州待了两年,几次评定政绩都是平平,也不知皇帝为何将这人从贺州调了回来,令人费解。
清平仔细看了看这几张拜帖,确认无误,才放好后去歇息,明日虽不必上早朝,但未到休沐,六部依然不能休息,还需去礼部点卯,顺带去吏部核对文书,证明履历身世清白,盖章记册后,才能回到本部。
第二天清平一早起来叫来管事,把拜帖都给她,并吩咐好了,这才上轿出府。晨光熹微,到了吏部门口,清平下轿,却瞧一顶轿子从自己方才来的路慢悠悠地过来,开路的下人手中提着两盏灯笼,上书“原”字。
轿停,一位蓝袍女子掀帘而出,她生的有些面嫩,一眼看去,似与清平年纪相仿,只是表情严肃,气质沉稳,想必就是那位刑部侍中原随了。
清平主动上前去与她见礼,道:“竟不知原大人也是这般早就到了吏部。”
原随道:“李大人也很早。”
说完便没话了,果然如同传闻中那般寡言少语。
清平注意到她露在外头的手指指节十分粗大,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原随注意到她的目光,把手伸出袖子,主动给她看,道:“昔日曾与师傅一道习武,练过几年挑水砍柴的苦功夫。”
清平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失礼,刚想致歉,原随却一本正经道:“李大人肩膀有伤,还是要多多修养才是,天气寒冷,呆在屋中较好。”
清平看向她的脸,原随面无表情回望,不知为何,清平觉得在这位原大人身上,找到一点奇异的默契。
吏部的官员忙出来引两位侍中大人进去,说尚书大人还未到,请到侧厅用些茶。那官员看原随的目光十分古怪,想来原随早年名声在外,又一直在恒州为官,后调任京官,折腾来折腾去,恐怕吏部已经对其履历倒背如流了。本朝法规,官员升调皆需查其家世履历,变动的快的官员,说明升的也快。但像原随这种在平级上调来调去也调不出什么花来的,怎能不让吏部官员们记忆犹新。
清平微微笑道:“原大人先请吧。”
原随也没和她客气,略略颔首一脚踏进了吏部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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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书赵凌平随后便到,在几位吏部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主事厅,客气道:“两位侍中都是陛下提拔上来的,想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原大人是本部这里的常客了,李大人倒是头一次来。只是前些时候吏部文书房走水,烧了一架放档案的柜子,清点以后发现烧毁了一些官员的久档案,其中便有两位的,故而今日便需两位在吏部多待些时辰了,好将这文书补完再走。”
言罢便招呼书令引两人去完善履历,清平感觉这其中哪里不太对劲,她前些日子还担心原来造假的履历恐怕难过吏部的审查,但如今吏部的档案被烧毁了,那么假的自然能成真了,这么巧合的事情,令她不得不想到是不是楚晙出手在背后推了一把。
既然如此,为何要将原随的档案一起烧了呢?是故意,还是有意为之。
清平与原随一同去登记完各自的档案,吏部将她二人名字记录在册,从此她便告别了那个陈留王府中的身份,真正成了琼州河西郡李氏旁支的李清平,她在小吏恭敬的行礼中离去,这身官服加身,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其中的变化。
吏部厅堂中放着一面与人等身高的铜镜,取“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得明失”之意,吏部掌握百官升迁,需处事公正严明,不可徇私藏污,借同僚自照,时时刻刻反省自身,新上任的官员来吏部报道后都会在此镜前照上一照,此镜自开国便有,不知照过多少阁老尚书,看过多少官员升贬起落,人在此镜前照上一照,也是希望自己能如同先辈那般,踊跃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