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10)
那封婚书被她捏在手中,朝臣请婚本就只是个过场,若有心为之,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阻止。
是了,清平如今也该娶夫生女,开枝散叶,于情于理,都是应当。
楚晙将绸封拆下,将那纸婚书攥在手里,指尖微微发白。
她的桌上呈着朝堂中的蝇营狗苟,呈着前朝旧事,呈着天下社稷,黎民苍生,呈着六州十八郡。而这一切全部加起来的份量,都比不过眼前这张薄薄的纸。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再难勘破的局势,都不过是贪心执妄而生出的种种。说到底,复杂的始终是人心,一念之间,便不复往昔。
楚晙面色如常,修长的手把那张婚书翻了一面,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末尾,眼中浮动的情绪晦暗难言,手指微动,兹啦一声将婚书撕成两半。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她眼瞳中似燃起了一簇火,猛然将满桌奏折扫落在地。
刘甄去取银刀回来,却见满地狼藉,一时惊住了。
楚晙轻轻叩了叩桌沿,平静无比地转向她道:“叫人将这里收拾好,内阁的人到了没有?”
刘甄道:“传报的宫人回话,已经入宫了。”
楚晙手顿了顿,冷冷道:“让她们先在偏殿候着,现在去把天枢叫来,朕要问问她,朕让她派人盯着李清平,为何却有事没有呈报?既有一事未报,必有更多的事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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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阁臣奉诏入宫,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偏殿等了许久,才有宫人来请。
甫一入殿,先闻到清苦药香,迎面走过几位太医,皆是神色匆忙的样子。接着刘甄缓缓踱出,行礼道:“几位阁老请罢,太医方才为陛下施了针,如今陛下已经醒了。”
殿中燃了香,驱散了药气,仍被一种难言的沉闷笼着。宫人们推开殿门,好让光照进来。寝殿中放着一架巨大的屏风,隔绝了阁臣们的视线,只听见有人说话,但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没一会恭王楚昫便从屏风后出来,她面色苍白,眼窝发青,显然是没怎么休息过,见了阁臣们道:“陛下圣容有碍,为防失礼,便设屏风与诸位议事。”
阁臣们跪下对着屏风行礼,道:“臣等参加陛下。”
楚昫看了眼四周道:“沈阁老呢?”
一位阁臣出列,道:“回殿下,沈阁老她抱恙在身,不便面圣,请臣等向陛下告罪。”
屏风后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声,楚昫转身看了一眼,继续问道:“那严阁老呢?”
“严阁老年事已高,腿脚不大利索,如今下地都有些困难了,是以早早就向吏部告过假了。”
幽幽的叹息声从屏风后传来,阁臣们皆垂首敛容,竖起耳朵去听,只听一人道:“严沈两位阁老年纪大了,人老了,都不容易,是该体谅。诸位爱卿也是,公务虽是繁忙,但还是要多多保重。”
阁臣们心中一惊,竟然真是皇帝的声音。
她们此行而来,就是为了看看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醒来了,若是皇帝醒了,内阁难道还会有重出的机会吗?
那么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皇帝到底病的如何了?
楚昫快步走进屏风后,又出来吩咐宫人道:“陛下说将屏风撤了。”
屏风被搬走,露出了半卧于床的皇帝。她脸色极差,病恹恹地靠在软垫上,微微睁开眼睛,虚弱道:“朕近来缠绵病榻,时常做梦,昨日竟是梦见了先帝……好似是先帝大寿,朕与几位皇姐都在宴席中饮酒。先帝云‘此酒有长寿之意,宜多饮为好’,朕在梦中只觉醺醺然,待醒来以后,仿佛已是十分久远的事了……”
病时梦逝者,无论无何都有些不详的意味。
皇帝轻轻抬起手,这个动作好像费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宫人们皆无声跪地,楚昫亦跪在她床榻前,皇帝缓缓道:“召诸位前来,是为了商议立太女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生病发烧来姨妈,只能更一点了,抱歉抱歉~请大家原谅……
第187章 倾尽
天色微阴, 好似又要下起雨来 。黔南郡衙前侍卫清点完人数, 而后向原随禀报。清平换了身骑服与原随同站在门边, 周围的人都知道两位大人有话要说, 极有眼色地退到三丈外。
原随偏过头去道:“李大人,昨夜长安来信了。”
清平负手而立, 闻言有些不解:“怎么,难道是朝中有事?”
原随想了想道:“信是暗卫送来的, 未至天璇大人手中便被我的人拦下, 不过这信出自宫中, 我只能压下三天。”
两人视线相接,清平轻声道:“多谢大人遮掩, 待此案了解, 我自会去向陛下请罪……”
原随面无表情道:“李大人说的是什么话,若不是你引开那些人的注意,恐怕此案到现今都难有线索。何况此事本是我所提议, 若是到时候陛下怪罪你未曾照圣意行事,我也不避其咎, 自当与大人一并领罪。”
原随早她一步赴贺州查案, 追着蛛丝马迹以及行凶拦路凶徒的口供推测出此案的线索, 以及联系苍梧郡郡库丢失贡品一事,原随敏锐地觉察到辰、闽两州的异动。从清平离开长安前往辰州时,原随就已经传信来告知与她,并请她暂离行辕,权做引诱, 看看能不能钓上大鱼。
而清平也早对辰州神院有所怀疑,昔日她在金帐之时见到长老们诵经祷告多燃一种异香,这香闻了便叫人神思飘然,仿佛真是因诵读经文而产生的通灵之能。此香甚是奇异,据说是从闽州大海里所得而来的,十分珍贵。
待清平归朝后进一步查证,那便是寒檀香。
此香极为珍贵,原本只供皇室所用。百年前的洪波之乱时,神院长老发现这香用途甚广,于是流传出许多偏门方子,至今仍为调香师所用。
她也曾因此香怀疑楚晙与金帐有勾结,甚至恶意地揣测过,那次出使,本就是楚晙要将她送到金帐做个交易。但试探过后,楚晙显然并不知情。最多是因为她姓李,怀疑她是八荒的棋子了。
谁也没有想到,八荒最后选的是燕惊寒。
想到这里,清平失笑道:“那便先谢过原大人的好意了,横竖不过罢官,落个白身倒也能清净上许多。”
原随微微摇头:“李大人何必如此,你在云州推行新法,又在西戎吃了那么多苦头,可不是为了被免官归乡的。”
清平唇角一挑,她知道原随查案的厉害,如今算是见识到了。单凭零星线索,原随就能将事情的始末推出大概,想必原随审过昭邺神院那群人以后,也约莫能推测出金帐的手段。除却用香来迷惑人心智,便是强灌带有略微毒性的草药,令其神志皆丧。
但原随只略过不提,上次在签押房时也未细说,必然是顾及她的颜面。清平领她的心意,温言答道:“大人说的是,是我引喻失义了。”
原随瞥了她一眼,看似并无什么,实则内心深受那封密信的困扰。她并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这么急的召李清平回京,但眼下案子正到关键的时候,李侍中肩负重任,能否诱敌而出尽在此举。从前她也与上疏请示过是否要这般定局,明确得到就是陛下首肯,为何如今却中途变了数?原随来不及深思,只道:“护卫都已经备好,待今大人过来,便可出发了。”
清平含笑道:“多谢多谢,即是如此,劳烦大人在此等候今大人,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未曾处理,折返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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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檐下的扶栏上卧着几只形态各异的走兽,清平凝神看了一会,听着外头树上的蝉鸣,没过多久便有随从来报,说是李文书道了。
她微微垂下眼道:“请她进来罢。”
李宴踏入房中,仍是穿着青袍官服,见了她行礼道:“大人。”
清平看着她道:“闲话不多说,我只问你,你离京之际,可否领到过圣谕?自然,你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李宴面色如常,并不答话,只是深深行了一礼。
“从你出昭邺时我便注意到了,还特地借了原大人的手下监视你。这些想来你也应有所觉察,反倒顺势而为,装作被迷惑的样子替她们传递消息……”清平眼中微寒,静静看着她道:“我想来想去,一直都有些疑惑。原随虽能为我遮掩行踪,但毕竟远在贺州分身无暇,难以兼顾,迟早会露出马脚的,决计不会等到今天。能将事情做的这般周全,又能调动暗卫抹去踪迹,还能与八荒搭上边,必然是得到了陛下授意,才敢如此行事,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李宴抬头看向她,嘴唇翕动:“……大人。”
清平冷冷道:“不敢当。还未请教,阁下自然姓李,想是出自八荒的李家了。”
李宴缓缓起身,摘了官帽放在桌上,答道:“大人猜的不错,正是那个李家。”
她自行在清平手边落座,姿态闲适,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眉眼份外张扬,微笑道:“的确,我是奉了陛下圣谕来到大人身边保护大人的,在下虽在礼部为官,但身兼紫金台暗察使。”
清平向她虚拱了拱手道:“原来是代天巡视的暗察使,失敬。”
紫金台是三台之一,与御史台、谒见者台所不同的是,紫金台直接归皇帝所管,其官员由皇帝直接任命。相当于秘书处,多是处理些文书类公务。但后来演变为代皇帝巡视六州的特殊机构,虽官品较低,但却有奏折直达御前,先斩后奏的大权。
清平看了看李宴,她却没有想到楚晙这么大胆,直接就让暗察使混入六部官员中监视朝堂动向,不知道六州州府是否也如这般混进了暗察使。
果然李宴颔首:“我曾任云州暗察使,先前对大人多有怀疑,是因为在大人回朝前,谢家曾派人去过云州。”
清平动作一顿,重复道:“谢家?”
李宴道:“不错,正是谢家。”她从袖中取出卷卷轴,“这是陛下圣谕,请大人不要误会,陛下派我来的确是为了保护大人。”
清平瞥了眼那卷轴,心道什么保护,监视还差不多。她道:“既然如此,之前入贺州时我暂离行辕,为何大人不曾及时上报?”
李宴唇角微扬:“我虽出身李家,但李家早已退出八荒,一直无缘得见八荒为何物。承蒙陛下拔擢,入紫金台为暗察使,又入云州。其实早年的时候,我与大人在广元府衙有幸见过数面,亦对孙郡长所推行的新法有所耳闻。大人虽言行多异,但我私心认为大人并非是那等受八荒掌控之人。果不其然,辰州之行,原侍中查明真相,大人嫌疑尽去,可喜可贺。”
清平自然明白,其实原随最开始也是对她有所怀疑的,帮她脱离行辕的提前赶往昭邺,本身就是一种试探。若是她真与八荒有什么勾连,这一路前去,必然要有什么联络之举,还可顺藤摸瓜抓到更多。但被人怀疑,以一个嫌疑者的身份被引入一个个圈套里,着实让人有些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