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178)
清平不为所动,道:“此次前来是想请教先生一件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人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抬手丢了个装水的破碗砸了过来,清平被溅了一身水,连避也不避,任袍子污了一片,道:“吴盈死在云州,是我亲手为她收敛的骨殖,如今已经送回了吴家。只是她父亲已经改嫁,便不曾惊扰他。”
“我想问问先生,吴盈离开前可曾留下了什么东西与您?”
“死了。”那人木愣愣地瞧着牢门,头发散乱披着,倏然大笑起来:“死了!都死了!死的好!”
那笑声在诏狱中回响,十分骇人,而后渐渐低了下去,低低的啜泣声传来,仿佛暗藏着说不出的悲哀,清平手伸进袖中摸了摸纸鹤的边儿,耐心等了一会,牢房里的人才慢慢开口:“她走后不到半月,我收到一封她寄回来的信。”
“说是信,但纸上只言片语也无,只是用朱砂画了个东西,看着好似像个眼睛。”
眼睛。
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如碎冰般浮出水面,顷刻间化作鲜红的血,滴落在被太阳炙烤的滚烫的黄沙里,凝结成黑色的血块。
碧色的珠串在火光中闪过淬毒似的幽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套上她的脖颈,如同为待宰的羔羊套上致命绳索。
经卷的边角已经干枯发黄,上面用金笔抄写了咒语,挂在帐篷里,乍然看起来就像是——
不知从哪处传来呜咽声,如诉如泣,原本平静的诏狱如同水落油锅般猛然沸腾起来,到处都是犯人们鬼哭狼嚎的叫喊,一时间让人觉得如坠地狱,清平猛然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体,牢房中的人已经回到床上,她瞳孔微缩,转身快步离开了诏狱。
等到她从诏狱出来,竟觉得外头的阴天也格外明艳,待到行至马车处,车中香茗清悠,显然已有人在内等候。
清平毫不意外,踩着矮凳进了车里,一中年女子正坐在小几前,见了她来行礼,道:“李大人。”
清平受了她这一拜,道:“吴讲侍如何在本部的车驾中?”
来人正是吴钺之母,翰林院讲侍吴诞,她手持一杯泡好的茶,水汽氤氲,茶汤清透,茶香扑鼻而来。她道:“听闻大人要离京公干,特来为大人饯别,大人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罢。”
吴家自从站错队后,在朝中的地位便有些尴尬起来。楚晙虽无惩戒之说,但明显不会再重用吴家的人。清平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唇齿留香,淡淡道:“吴大人客气了。”
吴诞显然也有许多疑惑,但仍是客气地道:“李大人不必谦虚,多亏了大人在朝中为吴家周旋,才避了几件祸事,不至于……”
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意,清平身为礼部侍中,是楚晙旧邸出来的人,有许多事情她总能早些得到消息,卖吴家一个好也只是顺便。吴钺曾有恩于她,这便当作是报答她了。
何况吴家虽被打压,但毕竟是贺州有名望的世家,朝中人脉尚在,更是在贺辰两州颇有声望,而清平此行正是辰州,无论如何,这笔买卖都是不会亏的。清平道:“举手之劳,吴大人不必介怀。本部与吴钺乃是旧识,见她族人有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吴诞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头,既是故识,心中不安先去了三分。眼前的人虽着布衣,但难掩卓然风骨,举手投足间透着种沉如渊水、稳若山岳般的镇定。
吴诞虽与她同朝为臣,但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更不要说这么靠近地交谈,她当了几十年的官,也自诩阅人无数,但却有些看不透面前这人了。如若是因她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吴钺的缘故对吴家多有照拂,那这情谊未免太过实在;若是不单单是这个原因,李清平身为礼部侍中,帝党一系的旧臣,要是没有陛下的暗许,她怎地敢这般行事?
吴诞心怦怦跳,这难道说,陛下,打算对吴家网开一面?难道吴家尚能再起?
清平任由她打量,放了茶杯淡淡道:“吴大人若是无事,本部还需回府更衣,就不多留你了。”
她微微侧过头,眸光似水,泛起些微波澜,把吴诞喜悦的神情看的分明,不动声色地道:“还是要奉劝吴大人,有时候莫要太过乐观。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才不至于末了失望透顶。”
言罢她极为洒脱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在吴诞目瞪口呆中放下车帘。车轱辘转了几圈,带起泥水土屑,就这么消失在了拐角。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看了这只叫鹿小葵的锦鲤,本月即刻转运。
摸一下五元,谢谢。
第159章 泡影
空气中尚存着几分潮湿气息, 没过多久便在接连半月的晴天里消散的一干二净。水塘中冒出新绿点点, 引来几只蜻蜓戏水停驻, 树影投下一片荫凉, 在初夏的风里婆娑起舞。
宽大的叶片舒展开来,静静地浮在水面, 如同一只只清润温雅的碧玉盘,承着未尽的宿雨, 在新月如勾的夜晚, 悄然生出娇嫩的花。
转眼间骄阳似火, 绿莺庭院燕莺啼,绣帘垂, 瑞烟霏。勤政殿中应景似地换了轻盈绿纱, 看着十分清凉,楚晙从紫宸殿下朝回来,先喝了碗药, 又开始批折子。她前些日子生了场病,到现在痊愈了大半, 却落下个咳嗽的毛病。那日照例传了太医院诊断, 内阁几位阁臣也在场, 太医劝她多休息,楚晙道并无大碍,只是辰州水患一事不曾解决,贺州贪污一时尚未查明,这心中便觉愧对列祖列宗, 不敢有片刻松懈。
几位阁臣便跪地请罪,楚晙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番,很是闲适地欣赏了在场几位难看的脸色,要说贺州那事,怕是与这几个逃不了关系。她两世为帝,对着帮人的秉性是再了解不过的。上辈子登基的晚,这群人已经成了气候,动起来也颇为棘手。如今登基的早,加上她暗中挑拨,被打的四散,倒也算不上什么威胁,只是要时不时暗示警告,以免有人阴奉阳违。
皇帝的手段如绵里藏针,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被刺着了,才惊觉她什么都知道。内阁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几乎成了为皇帝挑选奏折的公文房,六州的奏折直接送到御前,再也不过内阁的手,内阁职权大失,却偏偏无人敢言。
她们实在有太多的把柄在皇帝手中了,随便翻一个出来就得被御史台参到死,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楚晙目送几位阁臣出了殿,这才收回目光,觉得颇为可惜,她等了这么多日,准备俱全,还是没见着那只‘出头鸟’。
心中可惜归可惜,她暗示太医院不必隐瞒皇帝患疾的消息,甚至可以说的严重点,太医院已经被收拾地服服帖帖,院判得了吩咐便下去办事。楚晙布置妥当后,用了些午膳又去批奏折。贺州的事比从前爆发的早了些,不过痼疾就该早点生事,这动静并不算太大。只是辰州每年都在修河道,偶有水患,也只是祸害那一片地界罢了。鲜少有像这般,淹了两郡还不够,总让人心中不大痛快。批好的折子被加急送出宫,楚晙揉了揉太阳穴,又咳了一阵才消停,遂趁着新折子没送入宫的时候去后殿歇着。
刘甄为她放下帘子,点了安神香,外头眩目的光暗了下去,被珠帘分割成几束,在玉珠间融成一片柔和。宫人轻手轻脚地取下金钩,让纱帐滑落,这光也就如消散的雨水般不见影踪,她缓缓闭上眼睛,借着几分倦意沉入睡意里。
她做了个梦。
又逢大雨,屋外电闪雷鸣,她在桌前守着一盏灯。今日的奏折格外多,看到深夜才完,屋外的雨声小了些,她听见水钟滴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两侧鹤型铜灯已要耗尽,先前她瞧折子的时候已经灭了几盏,只是宫人怕惊扰皇帝,不敢进来添油,待她瞧着的时候,大殿里已经黑了一半,仅有几盏残喘。
这个新年过的并不安生,云州的边防要调换,兵部尚书已经几次上奏,朝会商讨了无数次,众臣各有说法,莫衷一是,这人选迟迟未定,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使然,任是谁都想分一杯羹。
她看的再清楚不过,文官朝服上绣的是禽,武官朝服上补的是兽,满朝文武,不过衣冠禽兽耳。
从前流落民间时,她才懂得一个道理。庙堂高处的大人们永远理会不了微末小民的烦恼,那些说是为民生社稷而出的法令,仅是为了满足世家们的需求,以便得到更好的支持。江湖遥远,许多人的一生如飘摇的浮萍,在凄风苦雨中了却此生。
那些声音太远太远,如蚊蝇挥翅,几不可闻。青史几卷,书尽浩荡传奇,然无名之辈却难添笔墨。
纵然心怀天下苍生,胸藏鸿鹄之志。或成或败,她都不愿是边角卷末偶尔翻得的微末之人,倘若青史丹书必要镌刻上她的名姓,伴着华章钟鼓令后世百代敬仰。
最后一盏铜灯熄灭,青烟几缕,随着夜风飘散。
殿中黑暗如潮水般侵袭而来,夜雨化作万顷涛声滚滚涌入,殿中孤灯清寒,烛影偏冷,她端坐在御座之上,仅凭桌前这片微光,徒然生出一叶扁舟行于茫茫沧海之感,波涛汹涌,浪急风高,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太阳居午,谓之日丽中天,有专权之贵,盛年有御极之势,然早年丧父,得以逃脱落陷之灾,却是六亲不近,且命中无后,孤苦一人。”
桌前那盏灯倏然灭了。
“……人生荣辱限元必有休咎,处世孤贫数中逢乎驳杂,大限若至,如沤浮泡影,雨落既逝,恐难以为继。”
楚晙睁开眼,心跳加快,太阳穴突突跳动。刘甄拉起帘子,送上软帕,她只觉得喉中发痒,捂住嘴又咳了几声,白帕之上猩红点点,她捏紧了帕子,示意刘甄不必惊慌。
刘甄心中发紧,扶着她道:“陛下,要不要再召太医——”
“这是胎里带出的顽疾,太医也看了,说只能慢慢调理。”楚晙擦了擦嘴角,端起杯子漱口,垂下眼眸低笑道:“都这过了这么久,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她起身一展衣袖,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赤色的帝服掠过几净的金砖,照出模糊的人影。她偏过头去,不去看那块软帕,从后殿走出,站在窗前眺望天边,只见骄阳似火,金芒遍布大地;晴空万里,是说不出的辽远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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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恒州迎来灿烂的盛夏时,一只小船轻装简行驶入辰州境内。春|光仿若从来不曾离去,眷恋地停驻在这片土地上。举目而视,两岸皆是悬崖峭壁,青藤翠蔓,所见之处是融融绿意,呼吸间是湿凉润泽的水汽,涤荡了胸中沉郁,叫人耳目为之一新。
船舱中坐着个布衣女子,生的十分秀美,正靠着小几看着一卷书。她看的十分专注,修长素白的手指夹着一页,在颠簸中目光从容不迫地移到页尾,连李宴从外头进来了好一会她也没发觉,李宴唤了声大人,见她没回答,便有些哂哂地站在一旁,瞅了眼她在看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