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19)
她说这话时虽十分沉稳,但眼中还是流露出些许忐忑。眼前的人便是戎马倥偬征战边疆的周帅,威名赫赫如雷贯耳,虽显老态,但威严丝毫不减。
周乾心中也有些感慨,她率兵在外御敌多年,在擂鼓声中见惯长刀利刃喧天厮杀,而在这看似歌舞太平、实则沉疴满目的朝中,依然有人以笔墨为剑,于无声之处斩除鬼魅魍魉,撑起一片明净河山。
周乾眼角的纹路顿时温和了许多,道:“原大人辛苦,剩下的事情,就等陛下诏令到了再计议也不迟。”
原随颔首,随即不再言语,她揣在袖中的手摩挲了一会,目光落在面前的杯盏中,残茶近底,叶梗交叠,显出一副杂乱无章的模样,半响她才开口道:“周帅,哗变之事疑点重重,经下官审讯疑犯,这其中,似乎隐约有信阳王的手笔。流民的事,归根究底,是有人趁乱压低田价,大肆买地,才导致如今的局面,而这里头,又与世家脱不开干系。”
周乾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道:“原大人,你是怕了吗?”
原随垂下眼,苦笑道:“大帅,说句实在话,下官哪里会不怕。此事若是深究,便会动荡社稷,震动朝堂;但若是不查,万千流离失所的百姓,又有谁能给她们一个交代呢?”
周乾道:“原大人能有这份心便已足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年初战事方毕,水患又起,接着就是贺州贪墨,这些事情连我也有所耳闻。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以退为进,我也有句不当说的话。”
她拢了拢披风,继续道:“原大人,你是实心用事的能臣,陛下遣你来贺州查案,与你大权,既是信你,也是要栽培你。此间之事你涉及太深,待你回朝叙职,便辞官而去罢,不出数年,陛下自会起复你。这其中的缘故,想来也不用我多说。”
原随深受震动,眉头紧皱道:“连大帅也看出这些案子的不凡之处了么,但贺辰两州官场已成一滩烂摊子,梁州牧即将卸任,又能将这担子丢给谁去挑?”
周乾道:“这个人,总不会是你。”
原随不解道:“大帅先前不是说下官涉事太深,为何又说不会是下官?”
周乾笑了笑:“陛下圣意,并非你我可以妄自揣度。原大人,请将我的话牢记在心中,有些事该查就查,有些事能放则放。你不是陛下手中的那把利剑,还需得磨练几年,方能出鞘。”
正说着,帐外号角声渐渐近了,想是换防的时辰到了,刀戟声一时连响不绝,原随深思后问道:“敢问大帅,这个人,陛下已经点出了吗?”
周乾答道:“此人简在圣心。我猜,她与朝廷牵扯不深,又与世家无有关联,恰好能做破局的利器,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原随还未开口再问,帘帐外有驻守的亲兵道:“大帅,信使已经到了!”
周乾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原随侧身避让,虽满腹疑虑,仍是随她出帐一同迎接圣谕。
今日长空如洗,澄澈透亮,原是一个好天气。赵军长登上城楼,在高台上远眺,白水环绕,如从天空中云层中涌下。群山逶迤,云雾缭绕中隐约露出一片宏伟的都城,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露出屋瓦楼阁,鳞次栉比,在金光中又一次焕发出新的生机。
赵军长的衣袍被风猎猎吹起,她左手扶了扶腰间佩剑,喃喃道:“也不知道明于焉现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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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扒开藤蔓,扯下几片叶子,惊起一群金翅凤眼的蝴蝶,顿时落下无数细密的金粉,一人呸了声骂道:“这是什么破地方,草长的这么多!”
藤蔓后有人答道:“将军,这不是草,是——”
青藤叶片陡然间被掀开,闪出个身着轻裘的女将来,她不耐烦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道:“行了行了我知晓了,那些人过去没有?”
下属答道:“已经过了一刻。”
明于焉抬头遮掩,望向云海中隐现的群山,天边晚霞已现,她眯了眯眼朝那人说:“做好准备,速战速决。”
如垂帘般的青藤后传来一道破空声,信鸟应声而坠,掉进湍急的河水中,明于焉呸掉嘴里的草,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搭在腰间双刀上,低声道:“听听动静。”
一人伏地贴耳静听数息后道:“将军,后头来人了!”
年轻的女将偏过头去,露出线条锋利的侧脸,她眼帘微垂,抬手打了个手势,周围传来窸窣的响声,弩|箭箭头闪烁着寒光,呈半环状一齐对准了崖下的山道。
山道上一队人正从洞中而出,向着高处攀去。明于焉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无声轻点。眼看着最后一人离开山洞,领头那人警觉地看向四周,队伍中间那人明显身份较高,被前后两名身形高大的女子紧贴着。
明于焉眼中有光一闪而过,她再次抬起手,尖锐的哨声随之响起,箭|矢破空而下,密密麻麻射向山道。
山道上的那队人猝不及防,泰半中箭倒下。小部分人躲开箭雨,贴紧山壁避开一轮箭|矢,借着山石藏身。
明于焉抽出腰间双刀,沉声道:“一个不留!”
与此同时,山巅之上的庙宇前,两方人手再度交战,刀光剑影间清平长剑脱手飞落,铮地一声斜插在砖缝里,紧接着利刃闪过,堪堪贴着她侧脸,却被她旋身避开,只斩下一缕发丝,轻飘飘地向地落去。
毕述收回短杖,她袍袖一挥负手而立,杖尾利刃弹回,杖头红宝裂开一道缝隙,她微微低头看了眼,嘴角冷冷勾起:“李大人真是好本事。这把金杖,还无人能将它损坏。”
清平身上衣袍被割破数道,露出雪白的内服,她淡定地正了正歪斜的衣领:“东西总归是要坏的,正如人,有时也需换上一换。”
她微微一笑:“没什么永远不变,你我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比类浮游有何不同。百世千世之后,又有谁来凭吊?“
毕述笑笑,冰蓝色的眼眸透出狠厉,轻描淡写道:“不必等到百世千世之后,我现在就能让你被后人凭吊!”
破空声穿来,毕述猛然退后一步,一支箭矢正中殿门,尾羽微微颤动。
今嬛被赵元拉着躲在隐蔽处,正急的团团转,奈何她向文多年,连剑都忘了怎么提,心急火燎却无济于事,不出去添堵便是最好。只得叹道:“李大人可不要有什么事啊……”
暮色四合,眼看即将入夜,虹光渐渐褪去,雪白的雾气树影间流淌,赵元听到刀剑相击声,心中一颤,下颌紧了紧,安慰道:“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抖着手从胸前衣襟里掏出一只绿信筒子,摸遍全身却寻不着火折子,还未开口相询,忽地觉得后脑勺发凉,转头看去,只见一人持刀立于栏杆上,在昏暗的天色下形如鬼魅,见她发觉后便持刀俯身砍下,赵元一惊,反手将今嬛推了出去,咬牙扑住那人,要将她手中的武器夺下。
不过几吸,她便气力不足,眼看那刀锋便要落下,赵元心道完了完了明年的今日便是祭日了……她索性一闭眼,却不妨对方相持的力道竟松了,便听耳畔今嬛叫道:“明将军?”
明于焉双刀甩出,反手交握,斜斜抹过两人脖颈,顿时热血喷洒了一地。她身形敏捷,跃至殿前,随后在台上站立,对清平颔首道:“李大人。”
清平将鬓边长发别在耳后,道:“明将军。”
毕述轻声一笑:“看来赤白音是不大中用。”
明于焉刀上染血,闻言讥讽道:“西戎的狗,也配挡我们云策军的路?”
毕述似笑非笑向后退去:“我若是你们,便要看看来时的路是否还安然无恙。”
她忽地将手中短杖掷出,向后避去。清平转头看向来路方向,只见那里浓烟滚滚,火光隐现,心道不好。
若是这山中唯一一条出路被烧了,她们岂不是就出不去了?
明于焉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手中双刀一顿,便是这瞬的空当,毕述已经趁机逃开,与身边人一道奔向山崖,她舔舔唇,手指用力点了点清平,冷笑道:“你最好别死的太容易了——”
语罢纵身一跃,竟是落入湍急的瀑布里,转瞬不见了踪影。
清平目光明亮,含笑答道:“必不负神使所言!”
那头明于焉听完属下汇报,原来那浓烟不过是烧了几根木头,根本没有引燃栈道,她啧了一声,有些郁闷地骂了几声:“……西戎狗,跑的到快。”
清平心中松了口气,肩膀一跨,靠着门框险些滑下,明于焉眼疾手快拖住她:“李大人,你没事吧?”
却听吧嗒一声,从清平袖中掉出本册子,明于焉顺手捡起来,下意识要翻一翻,却被一双手按住了动作。
清平轻轻从她手中抽出那本册子,疲惫地笑了笑:“这东西可不能乱看,明将军。”
明于焉将她半抱在怀中,只听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一个人看就行了……”
明于焉听她怎么不说话了,才要扶她起来,忽地摸到一片温热,摊手一看,掌中血色粘腻。她急忙拉开怀中人后背一看,一道伤口从肩胛骨上斜过,流出的血将袍服大片染深,这么久了也未曾发觉。
她顿时脑中一片空白,那人手慢慢滑落,手指蜷起,在晚风中好似一朵萎落的花。
第198章 落笛
夜幕之下的昭邺城中, 十六道光束悉数照在一座通身雪白的高塔上, 遥遥望去, 白塔仿佛是从天尽头落下的一道明光, 顷刻间乐声扬起,欢呼声如海潮般此起彼伏;繁花似锦, 将这座城妆点出从所未见的模样。
望海宴尚未开始,州牧梁濮凭栏而立, 于晚风中注视着天边将尽的霞光, 一段笛音若有似无飘荡在风里, 宛转悠扬,被远处喧嚣热闹的人声一衬, 有些时过境迁的感伤。
老人的目光落在城外, 群山融入无边的夜色中,隐约可窥见一道浅白,依稀是很多年前的样子。她苍老的指尖凭空勾勒出烂熟于心的河道, 辰州三郡,水道纵横交错, 繁复凌乱之极。数代人不懈于此, 齐心同力, 方有今日之景。
梁濮已经不记得是如何从前任州牧手中接过这个担子的,现在想起来,一切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会以何种方式落幕,人以为逃脱了宿命, 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踏上了既定的道路。
断断续续的笛声消散在风里,只见城郭寂寥,白水悠悠。如今,她的路,也已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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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今年辰州水患突发,民间谣传是龙神降下天罚,一时谣言四起,辰州府为辟谣不得不将望海宴提前。但之后昭邺城中童女频频走失一事弄的人心惶惶,官府查来查去,竟是查到了神院里,捉了庙中长老主事前去问话,至今也不见人返还。那些个善男信女长跪在庙中,日日焚烧祷祝。更有甚者直接跪到官府门前,谁知向来圆滑的府尹廖大人此次没有再避重就轻,反倒是雷厉风行地将闹事者一并监押入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