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191)
今嬛翻身下马道:“我们是工部的人,奉命勘察河道,不知贵军在此,还请见谅。”
随从将文书官牌取出,那人看了看抱拳行礼道:“末将拜见今大人。”
今嬛看了眼周遭,问道:“水患不曾惊扰贵军驻地罢?”
那人道:“回大人的话,这水患虽来的凶,但不曾冲了营地。”
今嬛道:“那你们为何在此?”
“虽未冲了咱们驻地,但却将这下游几百亩良田给淹了,大人知道,这月份是插青苗的时候,田被淹了,刚插下去的青苗也就被毁了,今年的收成便要亏了大半。”那人压了压帽檐道,“这不是水患还未消么,军长便调了些人手出来,以防水又冲破了河堤。”
今嬛一怔,道:“你说这水没冲了驻军,冲的是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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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州,贺府。
“祖宗,诶呀我的老祖宗呐!您就听我一句劝吧!现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候吗?您难道要眼睁睁瞧着那些东家西家赚够了银子,才打算来蹭一口剩的?”
这方水榭四面用轻纱遮挡阳光,风带着水汽从湖面吹来,霎时驱散了夏日燥热,水榭柱上描绘着青藤翠蔓,又以金笔勾勒,在阳光中栩栩生辉。
堂上坐着一位白发老太太,金簪雪发,更显华贵非常,闻言连眼皮也不抬,只道:“你可收收心罢,这种事,还是莫要掺和的好。”
穿着红袍的中年女人急道:“这这这,祖母啊,这话又是怎么说?你要我放着银子不赚,这又怎么可能呢?”
“那我问你,到底是你不愿,还是你不能呐?”
女人道:“这种大好的机会,凭什么放着不管?”
“呵呵。”老太太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道:“为什么不管?贺枚,你莫要当我已经老了,就是个老糊涂了,什么事都不知晓,全和你五姨一个模样,成天想着糊弄我!”
贺枚脸一臊,硬声道:“怎么就成了糊弄您了?”
老太太微微摇头,道:“我知道,近来辰州发大水,淹了两郡一十三县,万亩良田悉数遭淹没,春种一下子就被耽搁了。可看这天,好像还的下几场雨,若真是如此,今年这些县的收成就没个着落,农民没有粮食就会饿死,不想饿死,就得卖田,是不是这个道理呐?”
贺枚不情愿道:“是。”
老太太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嘲讽道:“偏偏这时候,就有些聪明的人,想着发财想着如何如何,趁着天灾打压田地的价格,逼着农民贱卖了田地,你以为我当真不知吗!此事若是被朝廷知道了,被官府知道了,你们还要不要命了?”
贺枚争辩道:“祖母,哪里有您说的这么严重,动不动就要命的。不仅咱们辰州的人在买,贺州闽州都来了人买,何必便宜了外人呢?”
老太太叹气:“便宜了谁?还不是便宜了那些世家豪强!是,闽州海贸繁荣,近年来运出去几百万匹丝绸,交了国库还赚了个盆满钵满。你们就想着多种些桑树,何必要种粮食呢,粮食收成又低,哪里比得上丝绸赚钱,可辰州是四山四水二田之地,哪里会有多余的地用来种桑树!”
她说着说着愤怒起来,发髻摇晃,用力一锤桌道:“主意打的倒是极好,那平民百姓要怎么办?没了田耕种,明年吃什么?”
贺枚眉心拧紧,道:“五姨母说了,等有了桑田就要雇丝农,织造也需许多人手,让那些没田的人去当织工,工钱难道还没有种地多吗?”
老太太仰天长叹,气极而笑道:“好好好,你说的真是好极!那我问你,辰州本地粮食越来越少,大家都去种桑养蚕,那粮食要从哪里来?”
贺枚道:“自然是从外地买。”
老太太顺了口气,道:“从别的州运粮,那也要看人家肯不肯卖!私自买卖粮食都是大罪,你让辰州的百姓都去种桑,辰州便无粮了,以后都要靠从外面买,这粮价也要看收成的好坏,丰年若有余,便能买的多些,价格也便宜许多。若是歉收了,人家自己都不够吃,还会分给辰州的百姓吗?要是卖,那也是极高的价格卖,谁会做了亏本的生意?到时候,你又要让那些没土地的人去买粮食,价格虚高之下,买的到吗?”
贺枚低头不语,老太太见状道:“我们贺家在辰州至今已传十五代,你的姨母姑母们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我们贺家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这事你要去做自然能成,你的五姨想必也是认准了这点,否则怎敢背着我胡乱行事?可人心总是不足,有了还想要更多!你要是本份做生意,祖母半个字都不会说你,但像这等罔顾人命,伤天害理之事,就是有再多的银子,你都不能碰一下!咳咳……”
贺枚连忙上前为她顺气,道:“祖母,我知晓了,都是我不好,那些地咱们也不要了,您别气了啊?”
“不仅如此,”老太太按住她的手道:“你还要在城外灾县设棚布施粥饭。”
贺枚想抽回手,却被她按的死死的,哂笑道:“这就不必了吧,咱们都没买田,还要去布施粥饭,岂不是亏了……”
她接下来的话在老太太的注视下咽了回去,老太太淡淡道:“亏?什么叫亏?地可以买卖,但人心不能买卖。你出身富贵,自然是不知道寻常人家的日子,每逢天灾人祸,差些的人家就要卖儿鬻女,才能有口活命的饭吃。贺枚呀,人生在世,除了钱,还有名声。”
老太太一把推开她道:“你可以不要脸面,但不能坠了我们贺家的门楣!”
贺枚惊惧不已,喏喏道:“祖母,我——”
老太太喝道:“滚下去好好反省!”
贺枚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她走后老太太用了些茶,闭目养了会神,才吩咐道:“去写封信给老大,叫她快些带着老三回来。”
下人应了,老太太双目如电,道:“告诉她们,再不回来,这辰州的天都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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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脉脉,余晖落在江水中,染就一片金红粼光。山风徐徐吹来,水面波光潋滟,江水轻轻拍打着两岸。薄雾散了些许,露出远处苍青色的山影。此时暮色四合,有飞鸟翩然而过,合着山寺晚钟追逐流云,向更远更高的地方飞去。
她站在回廊下遥遥看去,待那道光落尽,水色收敛于沉寂,千山融进夜色的暮景里,唯有钟声回荡在耳边。
门开了,出来一人道:“燕大人,州牧大人请您进去。”
燕惊寒整衣入内,附身拜倒,道:“下官参见大人。”
梁濮未着官服,只披了件锦袍,闻言道:“起来罢。”
燕惊寒缓缓起身,梁濮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道:“贺州的事,想来你已经接到消息了。朝廷派了刑部侍中原随来查案,就是早年在贺州做巡抚的那个,幸而在她来之前你已经调走,否则还真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燕惊寒沉默不语,梁濮抬了抬眼,道:“怎么不说话?”
燕惊寒道:“下官不知该说些什么。”
梁濮突然笑道:“你啊你啊,就是遇事想的太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本就该糊涂点才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什么不对的。”
燕惊寒拢了拢衣袖,垂首道:“大人教训的事,只是下官总是心有不安,那原随查案如斯厉害,当年下官与邓捷同为州官时,的确——”
梁濮抬了抬手,道:“不必多虑,原随查不出什么来。”
燕惊寒附身道:“是。”
梁濮思量片刻,从桌椅边走了下来,道:“你从前与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都是顺势而为,审时度势者,方能居上,是不是?”
燕惊寒袖中五指捏紧,恭敬道:“是,大人,下官是说过这话。”
她慢慢走道燕惊寒身侧,道:“此时不同于彼时,惊寒呐,你若是有天站到了我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一件事,无论官做的再高,都是没有用的。朝廷一封文书,你就要摘帽脱袍,拱手让与他人,还不能有半句怨言,呵呵。”
“我在辰州做了三十年的官,如今走到了这个位置。起初我在辰州做州牧做的那叫一个战战兢兢,为了勘察河道情况,辰州大大小小的河我都走过,亲自绘图,几次险些在浪涛中覆灭,就这样……就这样第五年朝廷还想换了我,仅仅是因为我并非世家出身,要不是我冒险在御前绘出辰州的水文图,今日你也就见不着我了。”
梁濮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道:“眼看情形正好,战也打完了,事情也了结了,那些世家们,又想着要把我换下去。是了,还有两年我便要致仕了,的确没什么意思,占着这个位置不肯给新人挪窝,也是说不过去。”
“但我到底是不甘心呐,我真是不甘心……”
燕惊寒放开手,任凉风从指尖拂过,刺痛感从细小的伤痕蔓延,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人也不必过分忧心才是。”
梁濮转身和蔼地笑了笑:“你说的也是,总归是有办法的,听闻马上要来黔南郡的礼部侍中李清平是你的同窗好友?”
燕惊寒抬起头,对上她意味深长地目光,道:“是,李侍中与下官同出一科,从前一道在长安官学读书。”
梁濮笑道:“同为一榜进士,又有同窗之谊,这样罢,便由你去迎她,如何?”
燕惊寒目光闪烁,迟疑道:“下官与她多年未见,情分尚不可知,何况河道的事情——”
“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于理,你是河道总监管,也负责巡视黔南形势;于情,你们又是好友,虽多年未见,但情分还是在的。”梁濮打断了她的话,温言道。
燕惊寒明白自己不能再推拒了,否则必要遭致怀疑,她便道:“是,大人,下官知道了。”
梁濮回到上位,虽是在笑,目光却无比漠然,道:“无事了,你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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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滚滚,银龙游走在天际,不过一会便落下倾盆大雨。雨水从瓦檐上汇聚而下,形成一道水幕,阻隔了她的视线。
于是那些远山、飞鸟、夕阳、江水,都随着漆黑的天幕消失不见。
雨越下越大,天仿佛漏了个大洞,四海水流从中倾泄落入大地,叫人想起鸿蒙未开之时,那昏暗不见日月的景象。
燕惊寒只觉得此方土地要被大雨淹没,人如草芥,在命运的洪流中辗转漂浮。那方恬静悠然的景致只是昙花一现,此生于她而言,正是如此。
她缓缓合上窗,任由黑暗如潮水汹涌而来,顷刻间被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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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长安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楚晙从勤政殿回来已是深夜,彼时雨已经停了,水珠从檐下滴落,被夜雾裹着落进树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