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天梯(126)
对,当天他好像也这样一个人离开了。
仰起头,天边正燃烧着夕阳,橙色的云很美,他莫名其妙在浓重的暮色里看见一轮满月的幻像。是因为那天刚好是满月的日子吗?那他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哪里呢?
在门口站了许久,又一次无功而返,望着终于从卧室走出,边哼歌边切奶酪的父亲,简翛不禁陷入沉思。
他拿不准简潮刚刚是不是故意,但这样的阻力他遇到不止一次,比如上周。
谭橙产后调养结束和闻熠一起带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孙女来看望他们,擦肩而过时,他在谭橙身上嗅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淡香,便随口问了一句。
谭橙笑眯眯提醒他:“不记得啦?你自己不是也用吗,这还是你去年送我的呢……”
“宝宝这么小,你还在哺乳期,怎么能用香水呢?”简潮突然发难,不满地将才抱进怀里的孙女一把塞回谭橙怀里,一屁股坐到简翛身边,面露不悦。
众人皆是一愣。
闻家向来是闻羽棠管事,简潮乐得唱白脸,加上信教,不曾对儿子儿媳管头束脚。
“别理他。爱用就用,哪有那么多问题。我当初生简翛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月子都没做完就回公司了,该化妆化妆,该出差出差,该喝酒……酒你还是别喝了……”闻羽棠拍拍谭橙的后背,默默瞥了一眼简潮。
谭橙怕他们为自己争执,忙用孩子岔开话题,没过多久,他们便借口宝宝们累了要回去睡,晚餐都没吃就离开。
简翛当晚回到房间立刻重新翻看了自己所有的电商订单,却并未找到香水。于是他单独发了一条微信给谭橙询问香水的品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回复,她说盒子拆封后就扔掉了,不太清楚名字。
理由有点牵强。
当然,这些细节他不方便讲给医生听,只能告知令人沮丧的结论。
“这么久,几乎什么没想起来的确也……你出院的时候,我记得有介绍精神科的专家给你父亲的,如果长期没进展,建议你还是去看一下。”高医生安慰他说,“不过,不论是什么原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对了。哦,还有,虽然会所很适合修养,但鉴于你状况特殊,身体也恢复了,有条件还是该尽快回到曾经熟悉的环境下生活,有时间还可以多走动走动过去的朋友,甚至早点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这都对你恢复记忆有很大帮助。”
“好的,谢谢医生。”
简翛慢吞吞下楼,溜达到停车场,司机不在车上,正站在门卫亭窗口跟门卫闲聊。
他好像很久没有跟父亲和会所健身房管理员之外的人完整地聊过天了。
医生的建议他何尝不懂,半个月前,他就提过想回家住,却被父亲的一票否决,当然,简潮并不直接拒绝,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真的,儿子,这两年你跟你妈没少吵架,鬼门关走一遭,她现在后悔得不得了,你就多给她些机会弥补吧。”
简翛坐在医院花坛旁的长椅上发愣,一阵风过,头顶飘下一篇泛黄的叶,慢悠悠落在他膝盖上,一转眼竟已入秋。然而属于他的时钟,却走得磕磕绊绊,甚至停滞不前。
救了妈妈,明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椅子还没做热,手机便在口袋里震个不停,简翛闭上了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
这样紧迫的看管实在令人厌烦,可不接还会有下一通:“喂,爸。”
“你去哪里了?”简潮语气急躁,也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责怪道,“不是说好看完医生就回会所吗?小刘等了你半天等不到去医生办公室找你,结果医生说你已经走了!你怎么能一个人乱跑……”
“爸。”简翛抬眼,着才发觉司机不见了。他叹了口气,“我就在医院,刚下楼,在花坛旁边坐着。”
“啊?哦,在医院啊,这个小刘真是的,粗枝大叶的。呵呵。”简潮如释重负,话头一转,“医生怎么说?”
“说身体基本上已经完全恢复了,还建议我不要再继续住会所了。”他顿了顿,借机沟通,“爸,我们回家住吧,刚好也方便我去公司上班……”
“你要去上班?”
“是,这也是医生的建议。”他不只想去上班,还想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想过正常人该过的生活,想去骑车,想飞伞。
简潮沉默了片刻:“那,这样吧。你想回家住呢,咱们就回家,今天就回。”他总算愿意退一步,“但是上班不急,做了这么大的手术,至少得修养够三个月。”
有一步总比没有强,简翛向来知足。
他期待满满催促司机往回走,兴致勃勃回到久违的家。
本以为会想起更多事,可躺在自己的卧室,大脑却空空如也,甚至有些不习惯,比会所更不习惯。枕头的高低,床品的触感,灯具的颜色,房间的格局,处处都透露着陌生感,对他没有任何刺激与触动,能回忆起的,只有儿时孤孤单单的自己。
且不知为何,房间里居然没有电脑。
他翻遍了整个家,也没能找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疑点越来越多,让他不禁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阿姨,您知道我的香水放在哪里吗?我找不到了。”简翛下楼,靠在厨房门口试探道。
“我得先做饭,先生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会已经开完了,马上就到。”保姆呵呵一笑摇摇头,连他的眼睛都不看,更佐证了他的猜想。
他还在上高中时,阿姨就已经来家里工作了,每日按时打扫房间是她的职责所在,所以即使不记得名字,也该知道他香水放在哪里才对。
“阿姨,这两年,我是住在这里的,没错吧?”
对方淡淡嗯了一声,打开了排油烟机,转身拉起了玻璃门,防止油烟味蔓延至餐厅。
尽管只有他们父子俩,但午餐相当丰盛。
“妈妈呢?”简翛不动声色问。
“不着急回来,她现在最需要静养,一天能睡十多个小时,要是贸然回来了,必然会有一群人来探病,过两个月再说吧。”简潮笑笑,“公司那边呢,我刚刚开完会也跟你哥商量过了,你就先在家里办公,做做财务部的工作,我还给你带了台办公用的笔记本,这样你也不用跑来跑去了。”
他指了指客厅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简翛一眼看到右上角公司的logo,这说明电脑的一切操作都在公司的监控下,在简潮的监控下,包括上了什么网站,打开了什么应用,搜索了什么词条……他不禁皱起眉,放下碗筷。
这样的“在家办公”,不就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的区别吗?
如果说闻羽棠性情变得温和,是因为刚刚历经生死释然了,那简潮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又是为什么?
他去澳洲那么多年,一个月才跟家里联系一次,接视频与他交流生活的是哥哥,问询成绩和学习计划的是妈妈,简潮通常只是个背景,打过招呼便没什么话。所以,是什么让他从一个放养式教育的支持者,一百八十度转变为如此可怕的、没有边界感的控制狂?
比起康复,他觉得自己这段日子更像是在坐牢,被以爱为名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他从开始的受宠若惊,中途的困惑不解,到现在,只剩压抑,且逃不掉,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和发泄的方式,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疯掉。
“爸,不要再骗我也不要自欺欺人了可以吗?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三岁,不可能一辈子被你关在家里的。”
“儿子啊,爸爸怎么会关着你呢,只是你现在身体还没好,有些事不着急,你还这么年轻,万一落下病根,那就是一辈子……”
又要狡辩,又要用情感绑架他,又要搬出至高无上的主了。
简翛忍够了,多一个字也难以入耳。他不想吵架,干脆直奔楼下车库,却在看到那辆崭新的黑色捷豹时愣住了。
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副温馨的画面,全家人都围坐在病房里,Stella掏出一只首饰盒,打开是一对耀眼的彩钻,一粉一绿,均是可以进拍卖行的成色。手机屏幕里是远在大洋彼岸的闻跃洋,一边羡慕他的礼物,一边祝他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