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96)
田云逐盘腿坐在床上,发丝清扬,脸上带着笑。一双好看的眼睛看向他,又没在真的看他。就像还没从关于北红村的美好想象中回过神儿来,又好像是对姜浔的离开早有准备。
“快走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姜浔的脚已经在那久违的笑容里一点一点扎了根。他没办法很洒脱地掉头离开,为了掩饰这一点小小的偏差,只好没话找话地又问出一句,
“明天想吃什么?奶奶让我问你。”
田云逐的眼眶微微睁大,带着一丝诧异和探寻,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姜浔的脸上。
病房里没开灯,比外面还要昏暗一些。姜浔的眼睛是这阴天里一汪冷冷的湖水,近看清澈,远看却只觉得幽深平静。哪怕有棱角分明的石子落进去,哪怕说出口的是一句十足的假话,也依然能够保持波澜不惊。
姜奶奶临走前明明不由分说地为他定好了明天的食谱:莲藕排骨汤。但田云逐宁愿让这个善意的谎言越滚越大,也舍不得拆穿姜浔。
“不用,让奶奶歇着吧,这些天天天因为我……”
“想吃什么?”
姜浔不仅不领情,反而有些烦躁地打断他的话。
连谎话都说得这么强势,田云逐有些后悔刚才的心软,声音低下来,试探地问:“能不能不喝汤了……”
“可以。”
“我想吃蛋包饭。”
“可以。”
*
第二天,天气转晴,冰蓝色的天空给人的感觉很冷淡,阳光穿透它,却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姜浔裹挟着一身冰雪气息走进病房,手里真的提来一盒热气腾腾的蛋包饭。
“不是从外边买来的?”
田云逐看着那只熟悉的保温饭盒,吃惊地从病床上坐起来。
姜浔把饭盒交给护士进行消毒,顶着田云逐期待的眼神儿站在病房门口缓了一会儿,让暖气中和掉一些身上的寒凉,才走到他的床前,帮他把刚刚因为动作太大不小心弄掉的抱枕塞到背后,又仔细调整好床头的高度。
“不是买的,病人要少吃外卖。”
“哦。”
拿到之后,田云逐迫不及待地将盖子打开。热气包裹着香气瞬间模糊了视野,直扑进鼻腔。眼睛,鼻头都蒙了淡淡一层雾汽,他用力皱了皱鼻子,才让心跳的频率更平缓一些。
盒子里的蛋包饭竟然真的做得有模有样,薄薄的金色蛋皮上挤了S形番茄酱。蛋皮下的米粒颗颗光泽饱满,搭配着火腿,虾仁和各式蔬菜丁。蛋皮的一边铺满切得很细的紫甘蓝和生菜丝,还有仔细切成四瓣的小番茄。虽然原本翠绿的青菜在反复的高温加热下丧失水分,有些发蔫,田云逐仍然安静地垂着头看,像在欣赏一件完美无缺的稀世珍宝。
姜浔见他傻盯着饭盒不说话,脸上少见地显出一丝紧张,
“怎么,你要的不是这样的?”
田云逐摇摇头,
“浔哥,这是你做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这样的,就照着网上的菜谱做的。”
田云逐还在那儿傻笑。
“尝尝味道对不对。”
田云逐终于舀起一勺放进嘴里。余光中,姜浔交叠着长腿,坐在温润的光线里,神情有些紧绷地等着他的点评。可田云逐嘴里塞得满满的,香气化作沁人的温热也塞了满脑子都是,让他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只够比出一个大拇指,在姜浔眼前用力晃了晃。
“多吃点。”
“你也吃啊。”
“我吃过了。”
为了做出一份比较像样的蛋包饭,姜浔和奶奶在家不得不消耗掉了两盘不小心弄破的鸡蛋皮。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姜浔不会说,田云逐也不打算去问。只是用难得的好胃口回报那双隐隐期待的灰色眼眸。
“浔哥,你真神了!”
“一个蛋包饭至于高兴成这样?”
“就是高兴!以后是不是我想吃什么都可以随便跟你点了?我一直觉得跟你在一起是自己赚了。现在才知道,我不光是赚了,简直是大赚特赚。”
姜浔不说话,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赶紧趁热吃你的。”
第111章 明天
三天后,田云逐顺利从无菌层流室搬回了普通病房。
这间熟悉的单人病房就像一个毫无尽头的容器,平和地接纳了所发生的一切:突如其来的昏迷,刺耳的急救铃,破门而入纷乱的脚步,残留的颤抖喘息,长久的寂静与空白……还有那倒熟悉身影的平安归来。
尽管同样还是住院,田云逐却心情大好,睁着水盈盈的眼睛看着每一个为他忙里忙外的人。脸上的松弛与恬静几乎让人忘了,距离他从那间可怕的无菌病房里死里逃生,仅仅只过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而已。
一切都安排妥当,田云逐妈妈姚亦清也准备动身回美国一趟。一方面为了把几位破格逗留许久的海外专家礼仪周到地送回去,一方面希望尽快赶过去在那边把田云逐那场迫在眉睫的手术安排好。
有舅舅和姜浔在,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再三叮嘱田云逐,让他凡事听从姜浔的安排,不要任性。
姜浔亲自开车把姚阿姨一行人送走后,和舅舅两个人交接班,轮流陪床。因为白天要跑出租兼顾照顾姜奶奶的一日三餐,姜浔更多时候是晚上来医院守着田云逐。
姚亦清离开后,田云逐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就像一株干渴已久的水生植物,迫不及待地从禁锢之地逃出去。哪怕外面冰天雪地,他也要扎根在雪里,汲取水分,在呼啸的风里舒展枝条,在温吞的光线里找回曾经的鲜活和柔嫩。
田云逐迫切地渴望出去转转。可他明里暗里跟姜浔提了好几次,姜浔都没答应。哪怕只是提议去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透透气儿,姜浔都始终不肯松口。
他绞尽脑汁表现出的乖巧,失落,渴望,统统打动不了姜浔。后来,他总算学乖了,闭上嘴巴,老老实实被姜浔处处管着。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整整两天之后,连最初转出特护病房的那点儿兴奋劲儿都差不多快要被消磨殆尽了。
这天晚上,姜浔出去给田云逐洗苹果,接到一通电话,耽误了一会儿时间。进来的时候,看到田云逐仍然靠在床上,扭头看着窗外。
在对面的窗户外,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投下微弱的光芒。目光略过零星建筑透出的灯光,田云逐看到远处是一大片笼罩在月影中的雪原。
满眼都是轻轻冷冷的景色,他清秀的侧脸也同样缺乏表情,跟姜浔刚才离开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清淡的月光一视同仁地打在他的脸上,那双偶尔随着眼皮眨动的睫毛,就成了玻璃饲养盒里无助翕动的羽翼,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儿可怜。
姜浔清了清嗓子,
“刚转出无菌病房,让你适应两天,这就忍不住了?”
田云逐扭回头,神色恹恹地说:
“这样待在这里跟住无菌病房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区别,那你再搬回去。那里设备齐全随时有大夫盯着,我多少还能放心点儿。”
田云逐收回目光,赌气地不说话了,干脆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只露出软软的发梢,在月光下显出朦胧的淡金色。
姜浔拉开被子,让他露出那双藏不住心事的眼睛。然后躺到他的身边,大手覆盖住他瘪瘪的小腹。
“再忍忍,明天带你出去散步。”
田云逐眨了下眼睛,吸进去一些清亮的月光,仍旧闭着嘴不说话。
“不去算了。”
姜浔轻轻揉着他肚皮的动作并没有随着这句话停下来。那动作就像是在撸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田云逐觉得有点气,又很没出息地觉得很舒服。
“我没说不去。”
他的嘴巴仍然盖在厚实的棉被里,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呵。”
姜浔发出一声气音。那声音非常短暂,冲破闷热的气息,短暂到田云逐来不及分辨那声轻笑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已经滑出田云逐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