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20)
第22章 提议
中午,姜浔带田云逐去吃很有东北特色的铁锅炖。
木柴燃烧得劈啪作响,很有气势。田云逐跟姜浔中间隔着尺寸惊人的硕大铁锅,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
食材刚刚下锅,空气中开始弥漫出呛人的烟火味儿。习惯之后,若有若无地似乎也能闻出一些果木特有的馨香。身下的土炕硬邦邦的,说不上特别舒服,质感却很坚实。
从小跟着妈妈走过祖国大江南北的田云逐,其实对这样的体验不算陌生。但那种植根于最普通,最寻常之处的纯正和热烈,地地道道。这些都让田云逐觉得新奇。
这种新奇带给田云逐的,是近乎迷恋的专注,甚是淡化了他在与姜浔面对面时的紧张和不自在。
开动之后,田云逐很快吃得鼻头沁出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汗。
他的脸本来就小,因为消瘦,在视觉上更加突显了眼睛在五官中的比重。所以不论那双杏眼,在腾腾的蒸汽中再怎么灵动水润,也还是显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怜。
田云逐就坐在自己伸手就能碰触到的地方,嘴唇烫得有点儿红,一脸的津津有味儿,神情恬淡。可姜浔却偏偏回想起那一天。他一个人躲在青年旅舍的洗手间里呕吐不止。出来的时候脚步虚浮,连嘴唇都泛着清白。太过强烈的视觉反差,在姜浔心中搅动起一阵难以排解的不安。
专注和不安,都容易让人忽略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当田云逐再一次把汤勺探进锅里时,姜浔开口打断了他,
“田云逐,当心撑着。”
田云逐难得有这么好的胃口,猛然听到姜浔这句话,眼神暗淡了一下。他转瞬即逝的委屈和窘迫,让随性惯了,鲜少反思自己的姜浔觉得自己罪责难逃。
毕竟是在心上人面前上演的惨痛经历,稍加提醒,曾经施加在身心上,双倍的难受滋味儿,登时随记忆鲜活起来。田云逐很快放弃了抵抗,十分配合地缩回了筷子。
“谢谢,我吃好了。那浔哥你慢慢吃……”
姜浔陪他一起停下了筷子。
毕竟作为主人,在用餐时阻碍客人尽兴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而他又是一个骨子里讲究风度的人,所以很快又对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的田云逐补充说道:
“剩下的打包吧。喜欢就等晚上再吃点儿。”
“好。”
除了惯常的配合,田云逐似乎很会察言观色。像他这种优渥条件下长大的孩子,很少会表现出这种特质,在姜浔面前时的田云逐却是个例外。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彼此身上都存在着太多太多的例外。
姜浔结完账,很自然地从田云逐手里接过打包好的餐盒。
“走吧。”
“不用顺便给你在医院的那位叔叔带点吗?”
田云逐从后面小跑着追着姜浔的步伐。
姜浔为他撑开饭店厚重大门的手向下握紧,有些吃惊田云逐会对他提到那个人。于是,趁着等待他跟上的空隙,回头确认:
“谁?你说姜永济?”
“果然,姜奶奶等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啊。”
田云逐睁圆了眼睛跟上来,像一只因为好奇,有些失神,又有些兴奋的小动物。姜浔最扛不住他这样的目光,稍微把脸侧开了一些。
“嗯。”
“你叔伤得严重吗?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轻度脑震荡,明天出院。”
姜浔带田云逐走出大门,投身于长久蛰伏在室外的冷冽和阴霾。
*
“那,出院以后他会去你家住吗?我留在你家会不会不太方便……”
“不会。”
姜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涉及到姜永济的话题,方才平静无波,略显松弛的脸,也随着室外骤降的气温,很快凝上冰霜,散发阵阵寒意。
“我家跟他这个人没有关系。”
冷冰冰的语气让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僵持了片刻,姜浔打开车门,伏低身子探进头去,将二手皮卡发动起来。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姜浔尝试着放缓语气。
“等会儿再进去吧,空调制暖没那么快。”
他故意跟田云逐拉开距离,走远几步,点燃了一根烟。烟雾融入不知不觉变得晦暗的天色,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田云逐想到,除了第一次在漠河遇到他的那个晚上,姜浔好像很少当着他的面抽烟的。
安静地吞吐了一会儿,姜浔才重新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住你的,不用在意他。”
田云逐裹紧外套,轻轻点了点头。他完全无意探究姜浔家的隐私,只是隐隐觉得这两年,在姜浔身上疯狂滋长的那种越发沉郁的气质,应该与此脱不了干系。虽然这种气质对于他的魅力是一种加成,落在田云逐眼里还是会演变成心疼,还有胸口像压了块儿石头似的窒息。
“行了,上车吧。”
姜浔走到垃圾桶跟前扔掉烟头,又折返回来给田云逐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趁姜浔开车之前,田云逐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提议。
“浔哥,明天出院需不需要我去给你帮忙?
出院的话应该挺麻烦的,除了要照看病人,还有很多手续要办,还有很多东西要拿。我觉得,还是人手多一点比较方便。
这几年别的方面我没什么长进,就是对医院这些事情熟得不能再熟。
我去了,说不定可以给你搭把手。”
田云逐这两年没少住院,最近的一次甚至住了大半年才得以回家修养。一来二去的,自然对于医院那些繁琐的手续流程之类的了然于心。
话一出口,田云逐心里咯噔一下!
真的是言多必失,言多必失!他反应得太过了!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他会对医院的事情这么熟悉。如果姜浔问起来,怕是很难不露出什么破绽。
田云逐用手掌搓了搓膝盖,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绷直身体,心里不停地暗示自己,试图让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
就算生病的事被姜浔发觉了又能怎样呢?出于对病患的怜悯,他对自己的态度可能会更好一些?
如果是毫不相干的人,不论对方是健康还是重病,都无关紧要,无法共情吧?他们能给与的,最多也就只有同情和怜悯。
同情和怜悯?
田云逐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奢求,也不过是和姜浔平静相处这为数不多的几个日子。如果在姜浔为自己短暂停留的目光里,自己的样子只剩下可怜和狼狈……田云逐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连眼皮都在痉挛似的发着抖。
姜浔侧头看向他,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比以往更深。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田云逐却被那凌厉目光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真要对抗姜浔,他连一丝一毫胜算都没有。如果姜浔铁了心追问,他势必会将一切和盘托出,然后仓皇地从他身边彻底逃开……
然而,姜浔什么都没有问。
不仅没有问,还答应了他那个傻得可以,不经大脑的提议。
“好。明天跟我去医院。”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23章 照片
下午一点刚过,姜浔将车停在自家的公寓楼下。田云逐拎着打包好的餐盒一个人下了车。
午后的天气瞬息万变。恰巧穿透阴霾的一缕光线,在昏暗的底色下温柔清亮。风又把田云逐额前的刘海高高扬起。于是那张少年气息依旧浓郁的脸,完全暴露在了姜浔的视野中。隔着车窗玻璃,田云逐看不到姜浔,却依旧转向他的方向。那双轮廓好看的眼睛没有任何表示,但姜浔已经察觉出在那刻意伪装的平静中,流露着怎样的不舍。
因为两手都拎了东西,不方便挥手告别,田云逐站在车旁没动,准备目送姜浔开车离开。
结果姜浔也没动,反而把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田云逐以为他有话要说,不自觉弯腰过去,把脸凑近了一些。
车里的热气,大着胆子从扩大的缝隙溜出来。遇上铺天盖地的冷,猛然液化成了一缕缕冷白的水雾。它们纠缠住田云逐近在咫尺的脸,模糊了他的苍白和消瘦,也模糊了他带着笑意的清秀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