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28)
“为什么不去?”
姜浔的喉头剧烈滚动,不得已停顿了一瞬,但是他根本没打算给田云逐任何回应的时间。
“田云逐,你不是难受也宁愿自己忍着不肯说一句吗?一个人躲在那个鬼地方,烧得不省人事?!既然你自己不愿意说,就让医生替你去说吧!”
“浔哥,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躺那儿休息一会儿就能好的。”
“你以为?田云逐,你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好,你不愿意说,我也管不着!
但是在你满脑子自以为是里面,可不可以稍微替别人考虑一下,替我考虑一下?”
姜浔的声音带着愠怒,像刀尖刺穿田云逐的耳膜,带来一瞬间颤栗般的疼痛。
田云逐忽然觉得委屈得不行,刻意维持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去。他的脑子里确实装不下很多东西,因为那里面满满当当塞的全是姜浔一个人的影子。
借由这来势汹汹的不甘和委屈,田云逐口不择言,很不知死活地回了一句:
“你这么在意,是因为合同吗?
虽然嘴上说不再去管什么合同了,但毕竟我们都签了字盖了章。你担心合同期间,我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你放心,不管我怎么样,都不会赖上你的。
所以,别去医院,算我求你了。”
这些话一出口,姜浔失去外套遮掩的背部,肌肉隆起,猛兽一般肉眼可见地绷起了危险的弧度。
只听啪的一声,姜浔狠狠打着打火机。火苗剧烈摇摆着无限接近嘴角叼着的那根烟,虽然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点燃它。姜浔扔掉打火机,猛打方向,将车停在了马路边上。
尖锐的刹车声停息之后,车里的空气近乎凝滞。只听得到姜浔已经乱掉的呼吸,还有田云逐格外病态的低低喘息。
“合同?!”
姜浔回过头来,烟灰色的瞳孔盛着黑暗和怒意,像海洋深处阴森恐怖的巨大蓝洞。
“你真的以为是因为合同?
田云逐,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所有的这些,还有我现在这幅样子……
你真的以为我这样都是因为你那一文不值的该死的合同?”
“浔哥!你别这样……”
姜浔的目光让田云逐感到疼痛和恐惧,他说出口的一字一句更是要将他抽筋剥骨,将他肚子里揣着的秘密翻出来公之于众。他无法思考,不敢想姜浔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植根于巨大恐惧的本能,或者说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第六感,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再听下去……
事情为什么被他搞成了这种境地?
田云逐惊恐得睁大眼睛,睫毛颤了颤,眼角突然滚出一大颗烫人的热泪。
作者有话说:
盼着大家的评论!不过小姜老婆被气哭了,大家别骂我?
第32章 配合
这颗眼泪猝不及防撞进姜浔的眼底,也狠狠烧着了他的眼睛。
姜浔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他开门下车,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用手心拢起一捧火。一路上,一忍再忍,始终都没有点燃的那根烟,终于在风里闪烁起点点火星,连同深重的吐息一起,腾起灰白色的烟与雾。
外面实在太冷了,天寒地冻的,姜浔连外套都没穿。田云逐还发着烧,两手虚虚地握着,光是透过车窗看过去都止不住瑟瑟发起抖来。刚刚姜浔下车时,车门发出的砰然巨响,也好像仍在空气里震荡着。于是呼吸与空气一起颤抖,纠缠。田云逐犹豫了好几次,还是没敢开口喊姜浔回来。
好在姜浔没有停留很久,他木着脸猛吸了几口,就将烟头扔出去,用力踩熄,然后躬身钻进车里。
车门迅速开合,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寒风却凶猛地直冲鼻腔。心里正七上八下的田云逐,没留神被激得连声咳嗽起来。
他白皙的脖颈和大半张脸都缩在姜浔的黑色外套之下。被汗水浸湿又风干的头发,折腾得有些乱了,随着咳嗽在额前拂来拂去,偶尔露出兔子般通红的,惊惧的眉眼。
他在害怕。
短短几天的相处,已经足够田云逐看清楚很多东西。姜浔依然孤傲强势,可是远远不像他看起来那样洒脱自由。残缺的家庭,病弱无依的亲人,他背负了很多……冷峻淡漠的灰色眼眸中,偶尔也闪过深藏的忧郁。
这几年田云逐虽然病了,可信念还算坚实,嘴巴也闭得很紧。所以在与病房为伴的那些日子,花了很长时间一块一块垒起围墙,守住了一个秘密。
就算有朝一日,用光了所有的好运气再见姜浔一面,他也有信心绝不吐露半点儿心声。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一切都是用沉默印刷的一部独角戏,结局早就定好了,就等在那里。甚至不需要翻到最后一页,就可以从字里行间窥见端倪。
这些有关姜浔的发现,不但没能让他动摇,反而比以前更小心翼翼了。就像在高筑的围墙上又加了一把新锁。他害怕一个个谎言的坍塌,害怕被姜浔戳破自己的秘密。
他害怕一切都太晚了。他来得太晚了,说得太晚了。毕竟他认定自己没有几年可活了,这唯一一个不留遗憾,触碰幸福的机会,给自己给得太晚了。如果留下的那个人将要承受的漫长孤寂,将远远超过他们在一起的短暂幸福,那么这场迟来的告白,实在并不划算。
其实,他更害怕说出真相之后,道德的枷锁会把姜浔紧紧捆绑住。让本就已经被困在漠河风雪中的姜浔,执意背负起另一副私自闯入他生活的病弱身躯,那么,就连他仅剩的率性洒脱也将泯灭于沉重的现实。
假如这些可以统统弃之不顾,可是,那双迷雾般的烟灰色眼睛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哪怕有一丝丝的同情,施舍,都会摧毁他一无是处却又可怜可悲到了极点的一丝自尊。
田云逐不顾剧烈的咳嗽,闭上眼睛,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他的眉头紧蹙着,长睫毛交叠着垂在眼睛下方由经年的病气和失眠造成的明显青痕上,憔悴得有些瘆人。
*
这幅模样的田云逐,比车外的寒气,比呛人的香烟更能冷却姜浔的怒意,摧毁他的意志。
太天真了,姜浔心想。
田云逐的天真,这么多年好像都没有什么长进。天真到让人轻而易举看穿他脑子里那些自以为复杂的弯弯绕绕,猜到他在究竟在害怕什么。
就像多年以前,欲盖弥彰的田云逐,傻傻地制造各种机会同他偶遇。又在自己装作不经意地擦肩而过之后,一个人呆呆地杵在那里,偷偷黯然伤神。
从前他是多么闪耀的一个人呐,眼里闪着光,身上尽是灵动的少年气。让古井无波一身冷傲的姜浔,每一次都耗费心力,控制着自己在他面前维持常态,却又怎么都拔不开粘在他身上的余光。
一场与死神擦肩的疾病,到底还是摧毁了田云逐的信心和勇气。只是姜浔没想到,那场暗地里偷偷追逐,又因为他的退学入院猝然中断的暗恋,竟然支撑着他孤身一人,远赴他乡,再一次站到了自己面前。
再一次自导自演了这场戏。
他自以为是地以为姜浔不会记得他。
自欺欺人地以为,仅靠一纸合同,就可以公事公办地把他们之间那些破绽百出的相处,欲言又止地对视,把那些难以忽略的心动细节,通通变得合乎情理。
姜浔早已被他这近似孤勇的壮举动摇了,又被他眼中千方百计隐藏掩饰的脆弱和恐惧折磨得失去理智。
姜浔再一次冲进风雪,拉开后车门,身手矫健地挤进对他来说并不宽敞的空间里。终于跨越了所有的阻隔和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向田云逐伸出手臂。
田云逐下意识地想躲,可是姜浔朝他张开双臂的姿势实在太有诱惑力。
姜浔一把揽过他的后脑勺,把缩成一团的田云逐捞起来,按在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掌按住他的后心,让所有难以言说,无法克制的情绪化作一股股暖意,接连拍打着帮他缓解咳嗽。换一个角度看过去,他们之间的动作像极了一个情难自禁的拥抱。
毕竟刚刚经受了零下二十几度低温的洗礼,姜浔浑身都散发着冰凉的寒气。可他抚在田云逐背后的掌心,他克制的呼吸依旧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