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6)
可惜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餐桌上蒸腾的缕缕热气。它们在空气中轻盈浮动,编织成一张朦胧的薄幕。
“你,你是说……”
隔着这层热热湿湿的雾,田云逐眼中的错愕也蒙上了一层水汽,多了一分懵懂。让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惊愕究竟是出于惊吓还是惊喜。
姜奶奶见田云逐怔愣地说不出话来,急忙出来打圆场道:
“浔子你怎么说话呢?人家好不容易过来玩儿,好好的你干吗催人家回去?”
紧接着又转向田云逐连声宽慰道:
“孩子啊,浔子说话直,你别跟他计较。这臭小子啊就是看着凶了点,其实特别靠谱。他说给你当向导,你就放心地跟着他去。你跟着他啊,奶奶也放心!”
“嗯,谢谢奶奶。”
田云逐很感激地朝姜奶奶笑了笑。笑容有些用力过猛,不过惹人怜爱的乖巧眉目,还是很快将刚才一瞬间的失控悄悄掩掉了大半。
“今天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么?”姜浔问。
“没有了,没有什么地方要去了……那个,我们今天就出发吗?”
田云逐怕自己认识姜浔的事情败露,一直很小心,不敢当面叫他的名字。
“要是没事儿,就捎你回去。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出发。”
“……好。”
直到听到这一句,田云逐才终于确信姜浔真的答应给他做向导了!心脏狂跳之下他没有办法思考更多,一个星期也好,几个小时也好,只要再有机会跟姜浔待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奢望更多了!
悬着的一颗心重重落回左边胸腔的位置,接连在五脏六腑都激起难言的雀跃。从发丝到脚趾贯穿而来的是飘飘然的感觉,就像吃了过量的止疼药。所以他就算回答了还觉得不够,又接连重重点了好几下头。
姜浔重新拿起筷子,闷头吃面。面馆里被按下暂停键的交谈声,喝汤吃面的吸溜声,终于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心安。
田云逐吃不下多少东西,但是很怕让姜奶奶看到自己浪费食物。就这么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把碗里的面都吃了。坐到车里没多久,就开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幸亏姜奶奶也累了,没再拉着他东拉西扯。
他脱力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暗暗挺直了脊背。胃里像塞进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细小的晃动都成了漫长的折磨。田云逐攥着手指,一动不敢动。
万幸的是,从面馆到他暂住的旅舍只有短短几分钟的路程。田云逐忍耐着等车停稳,忍耐着道了谢,然后急匆匆地进了旅舍大门。他直接冲进一楼大厅的洗手间,躲在角落的隔间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
田云逐虚脱一般从隔间里走出来,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几把冰凉刺骨的水。双手抵着洗漱台缓了一会儿,没敢看镜子里自己惨淡的脸色,扭头走了出去。
谁知一出门就被一身黑衣的高挑身影挡住了去路。姜浔正靠着走廊的墙壁抽烟。他对面四四方方的玻璃窗敞开着,光泻进来,风也涌进来。冷风将烟雾吹散在他身后点缀着暗纹的银灰色壁纸上。本该是最放松的时刻,他的眉头却紧紧蹙着。
经过自然调和的光影,格调显得很高级。姜浔站在那里,身材比例完美,帅气得像海报的拍摄现场。看着这样的他,田云逐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听到响动,姜浔下意识微微侧过头来,目光却像没有焦点,只分了一些余光给他。
“不舒服?”
田云逐拿不准姜浔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因为他,不过这句话确实是对他问出的。
“没事儿,可能有点儿水土不服。不过,肯定不会影响明天出发的!”
田云逐脸上还在滴着水,用手抹了两下,有些狼狈地解释了一句,又对姜浔问道:
“你怎么还没走?”
“来跟你确认一下明天的行程。是你突然下车走了。”
“对不起……”
田云逐回答得很诚恳,态度也端正,可姜浔见他这幅样子好像更加烦躁了。
“找个地方细说吧。正规旅行社的向导带人,出发前要报价签合同,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清楚。”
姜浔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对着面色惨白如纸的田云逐谈什么报价,谈什么合同。
明明,明明有那么多急于问出口的,有那么多快要压抑不住的。千回百转,随着香烟吞进肺腑,最后只能狠狠过滤吐出一些可以说的,可以问的……可是随便些说什么都比这些来得更有营养,也更加迫切。
可能,冷冰冰才是这里该有的温度。
漠河这地方的夜晚,漫长到不可思议。远山和白桦林长久地笼罩在风雪和暮色之下。可这本来就是他原本该有的生活,他早就习惯了的。
事到如今,他已经很少想起漠河以外的生活了。曾经有过的青春,校园,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也曾在梦里扼住他的咽喉。可是现在,他甚至很少在深夜有梦可做,也很少想到他自己。
如果一定要说,那么他觉得,一切都像是被冰封住了。像是困在冰下的一尾鱼,僵直着身体艰难呼吸,心脏隔着厚厚的冰层缓缓搏动。
他懂得怎样维持体力,不动不死,懂得怎样熬过漫长的冬季。
可田云逐却偏偏在夜色深处猝不及防闯了进来。
破开了某处不为人知的缝隙,带着刻意掩饰出的轻松,闯进了他的视线。久违的饱和空气,像是戒不掉的瘾。只尝到了那么一丁点,就已经令他再也难以忍受如同困兽一般的窒息。
田云逐却对一切无知无觉,仍旧笨拙地在他面前演着戏。
他越是这样,姜浔浑身就越是憋了一股劲儿。原本打定了主意,倒要看看这家伙究竟能跟自己演到什么时候,没想到越来越沉不住气的竟然是他自己。
又沉默了一会儿,姜浔彻底转过身来,微微弯下腰,逼近田云逐,挤走他们两人之间不安的空气。
田云逐惊得后退了一步,他的睫毛上拢着的一颗颤巍巍的水珠,终于在姜浔眼前直线坠落,摔得粉碎。
姜浔向前伸出夹着烟的那只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指距离田云逐的脸只有咫尺之遥。
烟雾呛得田云逐低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没,没关系吗,姜奶奶还在车里等你吧!外边那么冷……”
那条手臂最终越过田云逐,将烟头捻进一臂开外的垃圾桶里。
姜浔在田云逐背后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你究竟要我怎样?”
那声音又低又沉,一开口就被风吹散了,让田云逐怎么都听不真切。
“什么?”
“明天上午九点,我来这儿接你。”
说完, 他往田云逐手里扔了个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田云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是一包纸巾,还带着姜浔身上的温热。他小心抽出一张,慢吞吞地把脸上的水渍仔细擦干净了,心脏仍然狂跳不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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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同2
姜浔头也不回,径直走向旅舍大门。
远远见他过来,状似无意候在吧台拐角处的莉姐,迎着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眼中的那点暧昧不说即明。自从刚才见姜浔意外出现之后,她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
姜浔却压低眉峰将目光冷冷地错开了。他毫不遮掩一身冷硬气场,一路沉默着,同她擦肩而过。被迫被这种无形却强烈的冷寒阻隔在外,就算脸上的表情相当不甘,王莉也不敢再贸然朝他走近一步。
二十分钟之前,姜浔步履匆匆踏入这家青年旅舍。那时的他刻意保持在田云逐身后几步以外的距离,眼里只看得到他仓皇逃走的消瘦背影。看着他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在地上,姜浔的脸色同将近日暮的天色一样暗沉。一股难以压制的冲动,让他渴望撕碎田云逐的伪装,毫不留情地揭开他笨拙掩饰的秘密。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逃亡者。当田云逐一步一缓地从洗手间走出来,顶着一张苍白又无害的脸,怔愣又迷恋地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马上试图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出来,姜浔就知道自己输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从四肢百骸萌生退意,急切地渴望从他身边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