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8)
就算当年一个人孤单又卑微的心事,侥幸没有被姜浔察觉到。可是抢走自己保研名额的那个名字,他又怎么会忘呢?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忘的。
天真如田云逐,如今都已经懂得,恨的力量远远比爱更持久,更决绝。更何况,他们之间,说爱都太过勉强。自始至终,只是田云逐自己一个人,拽着暗恋这跟红线,固执地不肯放手。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愧疚感不断发酵膨胀,让田云逐的暗恋变了味道。不单单暗恋本身是羞耻的,对他来说,就连自己的姓名也被烙印上了羞耻。
想象着姜浔在看到田云逐这三个字时,那双拢着木烟之色的眼眸中升腾起的不屑和怒意,田云逐就会感觉到很尖锐的疼。那仅凭自己想象出来的凉薄目光,像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他的皮肤,直逼脆弱的心脏。
不过是坦白一个名字而已,却像是当众交代了所有罪行的嫌犯,把命都一并交了出去,只等着听姜浔为他宣读最后的审判。
好在,藏在凭借一己之力营造出的这一小方黑暗里,好歹还能让他残留一丝体面,不至于太过难堪。
田云逐伸手揩了揩眼睛,手机屏就趁这个空隙闪出了一道光。
来消息了!
田云逐思绪猝然中断,紧张到视线都出现了盲区。可他舍不得眨眼,就那么硬生生地挺着,与一屏刺目的光亮对峙良久,直到终于看清屏幕上的字。
那里只静静躺着一个字:
“嗯。”
田云逐一时悲喜难辨,飞快按熄了屏幕,卷着被子倒在床上,把脸也藏了起来。由眼尾洇出的水迹随着房间里唯一一点光亮的消失,在迅速失去光华,隐入燥热的空气。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像濒临窒息的人终于获救。可被子外面依旧是难以挣脱的黑暗牢笼,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就在刚才,他还想象了很多种姜浔可能会给的回复,想着怎么把对话继续下去。如果姜浔回应给他一丝丝的可能,田云逐也许会忍不住趁这个机会坦白一切!坦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坦白心意,坦白那次名额顶替事件的前因后果。
可姜浔用一个字就终结了他的所有设想,也终结了继续这场对话的可能。这个嗯字回复得极快,简洁明了,是陌生人之间适度的礼貌和疏离。
他说了名字,他知道了,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关心,也没有更多解读的余地。
他们之间,仅此而已。
*
“奶奶,我跟楼下张姨说好了,有什么事儿您打电话找她帮忙就行。给我打也成,我过一个星期就回来。”
姜浔一边把特意赶早市买来的菜和吃的装进冰箱,一边再三叮嘱奶奶。
“我又放了些零用钱在您屋里的盒子里了,平时别舍不得花。”
提到钱,姜浔不自觉在老人面前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像是担心勾起奶奶某些特定的记忆。
“知道了知道了,放心!这又不是你第一次带人出去了。”
姜奶奶表现得一切如常,趁姜浔一瞬间的迟疑,连忙把话头儿抢了过来。
“浔子,倒是你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当心着点!
“路上慢点儿开!照顾好自己啊!”
“烟也要少抽,衣服要多穿!”
“有空了就打个电话回来……”
姜奶奶用碎碎念一直把神色匆匆的姜浔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朝外走去。
“药在桌子上放好了,您别忘了吃。关门吧,我走了。”
姜浔挥挥手,很快提着两包东西走远了。等时间差不多,又在拐角的地方悄悄回头,看着奶奶依依不舍将房门关好。
公寓楼外,黎明迟迟未至,在等待着被某个契机所唤醒,就连寂静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姜浔颀长的身影灵活地穿过回旋的老旧楼梯,把东扔进楼下停着的那辆二手越野皮卡里。
车在外面冻得太久了,花了很长时间才启动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听起来有些怪异,像带着某种隐喻,或是某种提醒。
姜浔就在这时忽然想起来,出门时忘了把昨天新买的那件冲锋衣一起带上。因为怕塞在背包里弄皱了,姜浔把它用衣架撑起来,挂在了暖气上面。
他重新跳下车,迈开长腿朝着家的方向折返回去。
昏暗狭窄的楼道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跟来时没有什么不同,可姜浔越走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直到在自家房门前站定,不详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一线昏黄的灯光从屋里漏了出来,打在他登山靴僵硬的鞋面上。临出门时回头看着奶奶亲手关好的房门,现在竟然重新被人打开了一道缝隙!
姜浔的心口仿佛也被人豁了一刀,生出裂痕。连日来拥堵的烦闷,尖锐的火气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他在放任自己失去控制,猛地推开房门,让生锈的铁质栏杆震颤着发出轰然巨响。
“姜永济!你给我出去!”
一个嘴里叼着烟的中年男人,闻声从屋里晃荡出来。
他那张干瘦的脸上满是凶恶,痞气,还有彻夜喝酒打牌遗留的萎靡。
第9章 变故2
失去了大门阻隔的室内与走廊,光与暗泾渭分明。
姜浔面朝着灯光,背靠着黑暗,就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
“呦,小崽子翅膀硬了,现在连叔叔都不叫了?”
那人轻蔑的嗓音像席卷而来的风,干燥,裹挟着粗鄙的沙粒,刮得姜浔耳膜生疼。姜永济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隔着几米的距离与姜浔在明暗中对质。
站在门外的姜浔没有办法被屋里的灯光照亮,他脸上沉郁的表情,堪比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你又来做什么,出去!”
“缺钱了,来跟我老娘要点儿钱花花。怎么着,你管得着么你?!”
姜永济喷着烟臭和酒气,在短暂的停顿过后,又开始一步三晃地走近姜浔。
姜浔冷眼看着这个与自己身高相仿的男人,自己的长辈。他也曾努力过很多次,还是没办法对眼前这个人生出丝毫的敬畏。
“我挣的钱,我自然要管。
那些钱是留着给奶奶治病的,凭什么给你不三不四地挥霍?”
这时姜奶奶颤巍巍从里屋赶了过来,老人家气喘吁吁赶在姜永济之前一把拉住了姜浔的手臂,
“浔子,你别招惹他,让他走吧!给他点儿钱,总好过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安生!”
老太太又转头对一脸痞笑的姜永济喊道:
“你走啊,赶紧走啊!”
“拿了钱就赶紧走,还在这儿杵着干啥?”
姜浔捏紧拳头,站着没动。姜永济却完全不把老太太的话放在心上,视若无睹地又上前逼近了一步,
“小子,你要是这么说,今儿个我还就非得跟你掰扯掰扯。之前那四年,要不是我照顾老太太,你能上得了大学?
出去享受了一圈儿,肚子里装了点墨水,就看不上我们这穷亲戚了?有本事你倒是远走高飞,飞黄腾达给我们看看啊!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滚回来,窝在这冻死人不偿命的破地方?
所以说啊,狗改不了吃屎,是什么人就得过什么日子……”
“你住嘴!”
姜浔一脚踏破黑暗,蹙眉迎向姜永济的同时也亲手撕裂了一身的冷静。
“四年,是啊,我上学一共出去了不到四年时间。怎么不说说这四年里你是怎么作的?家里房子被你赌没了!奶奶重病一次,走失两次!
这就是你所谓的照顾?
要不是你,奶奶怎么会受到刺激,怎么会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
你自己烂透了,不甘心,所以想把我也按在这烂泥潭子里?
我恭喜你做到了!
姜永济,你欠的那些烂账我给你填平了,能给的我都给了,奶奶今后也由我自己一个人照顾!
你需要做的,只是别再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
所以,别得寸进尺。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提醒。”
“你!你敢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