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农和小男妾(69)
“说啊!”裴盛揪住他的衣领,将满手的黑灰染了他一身,“你会武怎么不救走他!”
齐骛眼里发疼。
裴盛撒开手,背过身哽噎道:“现在……什么都晚了……”
齐骛紧紧攥了攥拳头,手心里掐得直发疼。最后他手上一松,朝那个最熟悉不过的地方走去。深夜里,大人肯定是在主屋卧房的。不管能不能找到什么,他也要去看一看。
这几日,大司农府来了一道又一道的人。兵士奉旨翻捡了一番,废墟里实在分辨不出,便只能抓了两把灰,捡了未烧尽的碎骨,往上面交差。裴盛跟着兵士翻了两日,之后也只是偶尔经过这里的时候停顿一下,他还要继续当他的大司徒,不能一直在这儿缅怀他的爱恋。明晟只站在外围,看了一日之后撒上一圈酒。孙伯和几位姨娘也有回来过,可嚎啕之后也只得这么装了点灰回去立个墓冢。
对于这一些,云鹤都不知道,只在撤出京都之前,绕回大司农府看了一下。大司农府受“天火”肆虐的当夜,齐庄暗人好些都趁着混乱离开了京都,剩下的便是不能一走了之的,诸如谍支一派。许多谍支暗人渗入罗那已久,或是在世家贵族后院里生儿育女,或是有担任大小官职的,又或是以经商为名在外行走……谍支暗人要抽身离开,就要将存在的痕迹都抹干净,有些来不及当夜撤出的,便会晚上几日。云鹤作为谍支罗那京都御首,必定要等清点完所有该撤走的谍支暗人之后,才能离开。
他到那片废墟之时,正大雨滂沱。雨水冲刷着巨石与碎砖上的烟灰,却洗不去烧焦的黑色。黑一道黄一道的水流汇聚起来,混着烟灰搅进泥泞里。好歹,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云鹤踩着石头在一处停下,就算整棵树都已烧毁,徒留这么一小截,他也认得,这是齐骛最喜欢的那棵树,后院与前院相隔处的青木香树。以前是多么茂盛……
云鹤站起身,远远近近都模糊一片。大雨倾盆,水气弥漫,不管曾经繁花似锦,现下都笼罩在这片朦胧里。他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便打算离开,可没走几步,便看着前头的“石头”突然动了一下。细细看去,他才发现那“石头”好似是暗沉一些的衣衫。都好几日了,怎么还有人?
云鹤稍一思忖,手上的油纸伞差点抓不稳。他赶快过去翻过来看,雨水淋散了那人的头发,盖了满头满脸,可他还是辨认出来了:“齐骛……”
齐骛的眼珠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父亲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他好似看到父亲在看着他,依旧是那样目无表情的冷淡,让他一时之间忘了上去请安。过了好久,他才想起来,自己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成的娃娃,长高了许多,而且他会武,他不必再仰望。待他再抬头时,却已没有父亲的身影。他有过一阵失落,他总是成为被抛下的那个。父亲走了,剩下了他;大人走了,又只剩下了他……赫筠,他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一阵一阵发疼。如果他没有出去押镖,留在大司农府该有多好;如果他没有半路返回,该有多好;又或者,他没那么贪心,没有时刻想着独占大人,该有多好……恍惚里,他似乎又闻到了赫筠的气息,便不由自主地缠着。这一次,他不想被抛下。
云鹤将齐骛背回去,立马准备了一桶热水给他沐浴。他看过齐骛的脉相,他只是虚弱,并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几日没有吃了?云鹤执着棉帕给他擦洗,一面心思着。洗到手指的时候,云鹤看着他的手指甲皱眉,指甲缝里都是黑灰,边缘还开裂了,指尖还有几个水泡。这样跑回来找他,是原谅他了?如果知道他只是个细作,还会这么惦记他吗?
云鹤继续给他擦洗,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今日是一定要离开京都了。他帮齐骛擦干了水,换了一件宽适的衣衫,又给他的手指上了一下药。本来他是打算只身离开的,现下带了个没有醒来的齐骛,他便雇了一辆马车。
到傍晚的时候,雨歇了。现下已出了京都,云鹤倒也不急着赶路,见小炉上的米粥快熬好了,索性就找处树下停了。雨后的风带着些许清新,与余晖一同飘进马车。云鹤换下齐骛额头上的帕子,取了一小碗米汤来喂他。
齐骛一直没有醒,不过热度不高,云鹤也就不着急,待他休息够了,应当便能醒来了。云鹤拿了个饼子靠在马车厢边上,遥望过去,天际上隐隐出现一道天虹,美得那么不真实。将齐骛带出来,云鹤也不知该不该,可当时若是转身离开了,齐骛肯定不会好。就如当初将齐骛救出大司马府,明知道会有隐患,他还是做了。
夜里,云鹤与齐骛挤在马车里。刚开始他睡得十分规矩,与齐骛保持一拳距离,丝毫不敢再贴近,他怕齐骛突然醒来,诧异他们的距离。睡着睡着,他便贴了过去,额头紧紧靠着齐骛额头上,手也不自觉地揽过去。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么睡了,睡梦里他闻着气息便自动靠了过去。
齐骛醒来的时候,正是子夜。他有过一阵恍惚,不知这处是哪里,侧脸看去,也不知这人是谁。他不习惯于陌生人贴这么近,便稍稍让开,没想到这人又贴近几分,齐骛顿时皱眉。
云鹤感觉到旁边人一动,便贴过去,好似额温降了。他迷糊了一下,伸手再确认一下。还没摸到,手腕便被握住,力道不大,他却是顿时清醒过来。
“热度退了?”云鹤道。自“大司农”被天火收了之后,他便不再用“大司农”的声音了。
“你是谁……”齐骛往旁边让了让,紧贴到马车厢璧。他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不过脑子里浑浑噩噩,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云鹤看着他的疏离,有一些失落。除去“大司农”的身份,他和齐骛又回到了原点。不过,这不是他所希望的吗,保守住了齐庄的秘密。他没有回答,只坐了起来。月光从车窗照进来,映到他脸上。
齐骛这才看清了这人的面容,他诧异了一下,又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哥哥?”
云鹤此时用的是当货郎那时候的面容,齐骛见过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齐骛记得,他一直在大司农府废墟里。
“路过,便看到了。”云鹤道。
“哥哥,我……”齐骛的声音干涩得很。他又被抛下了……
云鹤不想说大司农的事,便问他:“这时候醒来,是饿了,还是渴了?”
“不是……”齐骛动了一下,“我……要小解……”
原来是被他灌的汤汤水水太多了。云鹤起身,要带他下去。这一带草木茂盛,虫豸很多。
“哥哥……”齐骛见他起身,立马迟疑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跟着。”他对椰糕哥哥的记忆还处在几年之前,自然而然地以为椰糕哥哥待他也是停留在那一段时光。
“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云鹤道,这么大的个子在这儿,怎么可能还当成孩子,“我只是……你热度刚降下去,怕是还站不稳。”
“不用……”齐骛前脚踩下去,后脚就差点栽下去。
云鹤扶了他一把:“你在……那处待了多久?”
齐骛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待在大司农府废墟那一处。他想了一下:“失火的第二天我就到了。”他觉得,哥哥定是知道他所有的事情。
云鹤一算:“这么几天你不曾吃喝?”
齐骛垂下眼眸。大司农府那样了,他哪有心情吃喝。刚踩地是有些脚下酸软,可缓了一下就好了。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绕去不远处。
云鹤沉默地看着齐骛的背影,好久才收回了手。本以为,没有了大司农这道身份,用卖货郎的身份又能站在他身旁了,没想到齐骛与他那么生疏。还能想起,那个瘦瘦小小的娃娃那么依恋地冲他笑,怎的现下扶都扶不得了?
齐骛站在那处好久,才转过身。他见椰糕哥哥在等他,便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云鹤看着他。
虽然椰糕哥哥消失好多年,可他曾答应过要嫁他的,现下却是喜欢了别人。他深吸一口气:“哥哥,我难过。”
“因为……大司农?”云鹤看他。
“嗯。”齐骛垂下头。
“睡一觉就好了。”云鹤要想拍拍他的手臂,想起方才他的排斥,手伸了一半还是落了回去。
“睡一觉就会好?”齐骛茫然,“可是,我睡了那么久……”久到差点死过去,可是如此,赫筠都没有带他一起走。
“难过的事,不用刻意避讳,把它交给时光。”云鹤道,“总有一日会淡化……”
齐骛想到要淡忘赫筠,心里便揪得不能自已。大人那么好,为什么要淡忘?他道:“哥哥,我的命还是大司农救的,可是他的……尸骸我都找不到,他如何入土为安?”
“天地为冢,至于碑……”云鹤想了一下,“也无需留,是非功过都在人心。”他看了一眼齐骛,“念着他的人,自然会一直记着他。”
齐骛闻言,点了点头。他沉默地踏上马车,马车里的位置很小,他坐下之后才想起,随后看着云鹤上了马车。
“怎么还不睡?”云鹤坐到他身边。
“哥哥……”齐骛现下倒是不想睡了,便问他,“这么多年怎么一直没看到你?”
“我……”云鹤想了一下,“执行我的任务。”
齐骛听到“任务”两字,才想起,椰糕哥哥会变脸。他迟疑了一下:“哥哥,你有听过齐庄吗?”
“我,”云鹤破釜沉舟道,“就是齐庄的。”不过,齐骛对齐庄的了解,只来源于齐庄愿意给他看到的,对谍支他是丝毫都不知情。
齐骛心道果然,他之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除了齐庄,他没有看到哪一处用这么惟妙惟肖的改容手法。他看了一眼云鹤,道:“大司农身边有好几个齐庄的……”
云鹤看出他的质疑,也不气:“凑巧。”
“我知道他们对大司农没有恶意,”齐骛想了想,“倒是很照顾我。”
“嗯。”云鹤点头。
“廖师傅教我武艺,岳酒商给我找了个会易容的师傅。”齐骛又是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椰糕哥哥是齐庄人的话,他倒是怀疑那些人都是他派来的了。
云鹤明白他眼里的意思,只不过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如此下去只会越搅越乱。他只应了一下:“哦。”
齐骛看着他的表情,以为自己想错了。
“睡吧。”云鹤道,“已经不早了。”
齐骛顿时背上一僵,嘴里应着,身子笔挺地躺着。以前和廖师傅还睡过一床,可自从与赫筠在一起之后,他再没有和旁的男子如此近地睡一处。他心思着,除了赫筠,他不能跟任何人睡在一起。
云鹤将他的僵硬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叹了一口气。这么睡上一夜,明日骨头都怕是要僵掉了。他想了一下道:“齐骛,你内袋里的三千两银票我给收起来了。”
“嗯。”齐骛应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他忽地看向云鹤。
“你浑身湿漉漉,自然是要洗个热水澡。”云鹤理所应当道,“脱衣衫的时候便是摸到内袋有东西了。”
齐骛捂了眼睛。在他纠结不能与哥哥睡这么近的时候,原来在这之前,哥哥都已经给他洗过澡了!哥哥都那么坦然,他还纠结什么?他将手随意搭到胸口:“这银票用不上了。”
云鹤偏过头,倒是看他放松下来了。
“我本是攒了要给大司农的,”齐骛道,“现下……是永远都给不出去了。”
云鹤没有说话,只看着他。他的落寞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我本就欠着他钱,他却是一直都不希望我还这笔钱,”齐骛道,“我若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便不出去赚钱了,就在府里好好保护他便是。”
“千金难买早知道,”云鹤淡淡一笑,“不用多想,我想,他从没有怪过你。”
☆、第96章
齐骛的热度虽然下去了,可精神一直不太好。云鹤坐外头驾车,齐骛也坐在他身旁,可云鹤每次看过去,齐骛都是在发呆。云鹤见状,也是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心疼。
这日黄昏,云鹤见正好到村庄,便问村里借住一晚,马车上睡两个人总睡得不舒坦。他问主家买了些面和蔬菜,犹豫了一下又要了两个馍馍。云鹤煮了一锅面,出锅之前特意按照轻络教的,一面加料一面尝,尝到恰好的时候才收手。
“来,尝尝合不合口味?”云鹤将面端上桌。
齐骛一直在灶后看火走神,闻言才发现灶里的柴禾放得太多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加的柴禾太多了。”
“无事,刚好煮一锅水,晚上沐浴用。”云鹤放了碗便去将锅洗了,装上一锅火,由着它慢慢烧。一回头,他便看到齐骛盯着那碗面发呆,便道:“不好吃?”他都按照轻络说的来做了,没有直接一勺子盐下去,应该会比之前做的好吃。
“哦……”齐骛回过神来。他看着这面,便想起赫筠也曾煮面给他吃,面咸得发齁,他硬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全吃完了。他轻轻一笑,自以为自己会瞒得很好,当夜却是灌了整整两壶茶水,临睡觉都还在一趟趟地跑茅厕。
齐骛捞起一筷子尝了尝,味道倒是很不错。他道:“很好吃。”
云鹤在他旁边坐下,也端过来吃:“嗯,合口味就好。”
齐骛看他:“哥哥是第一次煮?”
云鹤想了一下,答道:“几乎不做。除了这面,其他的就不会了。”
齐骛淡淡一笑,赫筠也是这样。他想起来:“那之前卖的椰糕……”
“自然不是我做的。”云鹤失笑。
“我一直觉得,哥哥的椰糕是最好吃的点心。”齐骛道。
“以后再买给你吃。”云鹤道。现下的齐庄各支都撤出了罗那,要买到齐庄出的椰糕,怕是得等,又或者让轻络做。可是,轻络不在身边。
齐骛立马也想起这一路上看到的,便问:“哥哥,好似很多人都往南边跑,这是出什么事了?”
“不是快打仗了吗?”云鹤道。
“西北边境那几个小国?”齐骛有些不信,可现下罗那到处是天火,看着就一团混乱,饶是如此,就连那几个小国都抵不住?他想起了父亲,若是有父亲在,怕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了。他父亲的事他不甚了解,可是被称为罗那战神,不是没有道理的。不知罗那皇帝到现在可有后悔?再想,塔际现下都是他兄弟,也不知现下什么情形。
云鹤随意一应。他不会与齐骛说,罗那的情况会更严重,西北有那几个小国猛扑而来,东南将会有落玉国攻打进来。落玉国就是他们齐庄主子刚买下的国家,实力是不容小觑的。
齐骛垂眸吃面,云鹤看着他将见底,便问:“够不够?不够还有两个馍馍。”
庄户人家的碗没有小的,都是硕大无比,就眼前这只,就好似与府里洗面用的铜盆般大小了,如何会不够?齐骛道:“够。”说着,他喝完最后一点面汤,拿出去洗。
云鹤也吃得很快,走过去的时候,碗被齐骛接在手里一道洗了。这时候夕阳已完全落下,但外头还很亮堂。云鹤就站在他身旁,看着他拿井水刷着碗。风吹过树梢唦啦啦作响,夹杂虫声阵阵,会有几声犬吠,偶有鸡鸣,云鹤却觉得现下难有的安宁。
齐骛拿着洗净的碗起身,看到村口又来一辆马车,恰巧租用了他们隔壁稍大一些的院子。不过下来的人,让他诧异不已。同样诧异的还有云鹤,不过他心里再有想法,面上都不显。
明晟扶夫人下车之后,便一眼看到隔壁院里站着的人。他对夫人道:“你先进屋休息,我去看一看。”
夫人点头,由婢女扶着进屋。
明晟站到齐骛面前,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人,又看了一眼齐骛手里水淋淋的碗。
“明大人。”齐骛喊了一声。
明晟听到这个称谓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他略有不满地问:“这位是谁?”
“哥哥。”齐骛不知怎的,总有些心虚。
明晟一笑:“哦,什么哥哥?你们俩瞧着倒是一点都不像。”
齐骛没有说话,云鹤扫过齐骛的脸,想说些什么却是不能开口。
“赫大人才离开没几日,你就这样……”明晟道。
“没有……”齐骛摇头,“我没有。”
“我只是故人。”云鹤往前一步,目光扫过他满头的白发。他不可能自负到,认为大司农的死能让这位罗那曾经的大司徒一夜白头,但其中定有几分干系,最大的原因该是眼下罗那的满目苍夷,外敌侵入。他的语气十分平缓:“我恰好要出京,路过大司农府的时候,他趴在废墟里奄奄一息,便将他带了出来。”
明晟眼神立马缓了过来,对齐骛道:“赫筠最喜爱你,你……要记得他对你的这份爱重。”连正妻都没有带出府过,却是带着这位去他府里一遭,可见赫筠多喜欢他。他并不是非要面前这人对赫筠从一而终,只是赫筠才去了一旬都不到,若是这人立马寻了别人,赫筠怕是更不得安宁了。想起赫筠,他的眼眸就是一沉。
“嗯。”齐骛一应。
“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里?”明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