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91)
晓舟珩以为来者是李终南,忙丢了手中稿件出门去迎。待步出院门,却见眼前立着一匹高大的黑色俊马,那马不住刨蹄轻嘶,口鼻喷出白色雾气。只见禹泊成跨坐于马背之上,反常地未着官服,一身素衣劲装,腰间一把他自己的佩刀,长靴马裤绷出了他颇具少年感的那份坚毅弧度,眼角下垂着,显得脸色尤为青白。
“民……瞻?”晓舟珩在门前止住了步子,只觉有甚么横在两人之间,让他前进不能。
禹泊成周遭的火焰像是被熄灭了,眼中露出了几分哀伤,定定地看向晓舟珩:“恕汀,我要走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恕汀好自珍重。”
“你为何……”
“姜恻一事完全出于我之失职,当初我以为自己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与不大笨的脑子便可在这世间主持公道,现在想来不过是意气用事,到头来被人利用了一整,得不偿失。”禹泊成用的是晓舟珩从未听过的语调,“况且,韩大哥不在了……我以前问过他,怎么就舍得弃了疾斗铁父韩东叱之名。”
“你可知他如何答我?
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禹泊成道:“他曾与我说过,邪正异心,家国同体。邪能败亡,正能兴起。恕汀啊,你可知报国之事他真的一次都不曾忘。”
晓舟珩心尖颤了颤,费力地抬眼看向禹泊成,他与禹泊成相识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在这须臾间,晓舟珩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数月前禹泊成与韩铁衣在玖春楼言笑一事。当时万事始末未现,如同雾里看花,若明若暗,那时的晓舟珩方遭刺杀,心下烦杂,而对面二人却在为何人打酒而拌起嘴来。
“我心中有愧,恕汀。”禹泊成蹙着眉,眼中刚毅神色让晓舟珩看得很清,“身为公门中人,我却助纣为虐,逆天行事,我哪里还有颜面面对见这城中百姓?”
“捕头一职我已是辞了,我决计去往北方一探,若能多杀几个蛮夷,也算是我赎的那份罪罢。我曾听闻北地冬日雪甚大,也不知是否为真。”禹泊成一笑,“对不住啊恕汀,我知道出于我之缘由,你遭了些罪,你我相识数年,这厢便原谅了我罢。”
晓舟珩心中一寒,只觉再如何铁石心肠,此刻也如冰释,他顾不得厉风钻入衣中的刺骨,向前几步:“民瞻,你别与我说这些。”
“若是现在不说,待到何日再说?”
“也罢,你之决策我身为旁人自然劝不动你。”晓舟珩眼中酸胀得厉害,他多想告诉自己面前这位有些许沮丧的青年,其实金陵的冬日也是会降雪的,“只是……你与小鸾姑娘,是如何说的?”
风劲一起,吹散了金陵城的柳债花钱,痴呆懵懂间,二人似不能辨得个南北西东。
“魏……”禹泊成鬓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声音像极了一名处于鲐背之年的老者,“我还不曾与她提过此事,现在时日尚早,她估计还在歇息着罢……我心悦她,但我现在却无法护她。”
晓舟珩低叹一声,心下分外理解禹泊成此举之意:“罢了,我理会得,待你走后,我自会转告她。”
“多谢。”禹泊成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还有,恕汀,我需告诉你两件事罢,虽然皆为恶事……”
“其一,就在我来寻你的路上,听闻丁府与江府因被查出与太后一党有所牵连,疑有逆谋,好像已经是被抄了家,我记得你有一位江姓好友,一位丁姓好友,所以待我听到后自觉这其中有甚么古怪,应该不是甚么巧合。”
“这……?怎会如此!”在禹泊成三言两语间铺开的残酷画卷,让晓舟珩思索不能,惊愕不已,胸腔跟着绞痛起,“丁氏与江氏两族不曾站过队,怎会如此?”
“其中曲折我并不晓得,说是误传也说不定,不过我自然是深究不能了。”禹泊成摇摇头,双眼又垂了下去,“还有一事,其实恕汀,你一直在查七月十四那晚的事罢?”
晓舟珩还未从上个震惊中缓过神来,接着又掉入了另一个:“你如何知晓?”
“我并无恶意,我如何知晓并不要紧,我想说的是,七月十四那晚,我在杨府。”
“你说……甚么?”
“不错。”禹泊成忽略了晓舟珩愈发难看的脸色,语速急快了些,“七月十四午时,我与捕快王散在城边巡逻,在检查路引之时,经王散提醒,我发现一名行踪可疑男子,这才想起他乃通缉之人,曾在江南八府频频犯下杀业。于是我与王散跟踪他一路去了杨府。”
“那男子你可看清他之长相?”
禹泊成犹豫片刻,将那人面貌描述了出来。
听罢后晓舟珩将头点了一点:“所以你与王散目睹了杨府灭门惨案?”
“不曾,我们二人尾随他一路,见他进了杨府后便在距离不远处守株待兔,奈何待我们反应过来时,惨案已经发生。”
“那王散人何在?”
“不知。”禹泊成抬手一指其鼻上伤疤,“你可还记得你去金汤巷探查付大一死那次么,他借杨府尚有活口一事诱我出去,将我一拳打晕,若不是魏女侠,我只怕已是早早归西。”
“那这个王散是何许人也?”
禹泊成再次摇了摇头:“我无从知晓。”
“罢了。”晓舟珩自觉事情又是麻烦起来了,一桩桩横祸背后似乎皆与七月十四杨府的那晚息息相通,“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自会查清。”
“等等。”见禹泊成紧了紧马缰,似有离开之势,晓舟珩突然想起了甚么,“今日是十月……”
“十月十六。”禹泊成应道。
原来都已是十月十六,这个时日,是当初皇甫褚约好归来的日子。
见晓舟珩发着愣,禹泊成便再次开了口:“恕汀,你我后会有期。”
一言即毕,禹泊成在马背上冲着晓舟珩施了一礼,一扯缰绳,双腿一夹,没入了金陵城的大道深处。
省得浮世风灯石火,再休儿女神珠玉颗;百岁光阴几何有,千万日月撺梭去,只道是——自此金陵无故人。
良久,晓舟珩才冲着禹泊成离去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他那里,谩凝眸,正是马行十步九回头,也不知是在看他的魏女侠,自己,还是……他待了数年的金陵城。
晓舟珩闭了眼,却见虚无中生出了些花儿出来,站在远处的韩铁衣与禹泊成,正冲着自己挥手,争笑东风。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太难,太难了。
走罢,晓恕汀,你与你之挚友水烟湄的那一约,也该赴了。
作者有话要说:玖春楼一事于第十三章提到。
禹泊成被王散暗算于第十七章提到。
傻狗禹泊成禹捕头在《风遣楹》中就算是退场了,他与魏小鸾的故事在家国天下事系列之四《渡江云》中还会继续。
第94章
浮世狭,别离苦,难为容,晓舟珩只能为禹泊成心下暗道一声祝他安好,愿日后万事顺遂。
然后,请务必活着。
晓舟珩心下正是难过,但这也不妨碍他思忖方才禹泊成口中恍若雷声的那两件事——丁氏与江氏怎也是太后一党?自己这些年居然都不曾发现过!是隐藏太好还是中伤,或者是……
晓舟珩背后发寒,便没有再往下想去。
至于禹泊成与王散,以及那名神秘男子……晓舟珩当下更是一头雾水。王散是故意引诱禹泊成去了杨府,还是只是凑巧?他们二人那晚出现在杨府的意义何在?
就在这思索间,晓舟珩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水烟湄,也不知是此刻尚早还是如何,一向热闹的教坊司居然多了几分与之不符的寂寥。
晓舟珩一抬眼,便见两人背对着自己驻足于门口。在这朝阳灿烂,竹楼花浦间,晓舟珩却觉几人像是不速之宾。
“西云,幸宇。”晓舟珩这样一唤,尹旧楚与皇甫褚转过身来。见到甚久不见的二位,晓舟珩先是心下一惊——他们二人衣袍之上尚沾风霜,眼眶深凹,自己不在金陵的这些时日里,他们经历了甚么,怎都如此憔悴!
“恕汀,我倒还以为你不来了。”皇甫褚怀抱箜篌,看向晓舟珩,先破开了这份尴尬,他勾着嘴角笑了一下,“走罢。”
晓舟珩目光在二人之间荡了又荡,将二人疲惫不堪的神色收进了眼底,这厢点了点头,三人一齐步入堂中,上楼去到了他们熟悉的雅间。
待几人坐定,晓舟珩往尹旧楚那处一瞥,这才发觉了他企图藏起的那只右手,于是迟疑问道:“西云,你的手……?”
尹旧楚如往日般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顺势手往身后藏了藏:“恕汀,我没甚么大碍。”
“你莫要诓我。”晓舟珩手急眼快,一把捉了尹旧楚的腕子,毫无防备间,在尹旧楚多出来的那寸袖边下,他便看到了那份狰狞,红肿歪斜,发肿发紫如同垂死枯木,“西云,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尹旧楚没料得晓舟珩能有此动作,神色慌张中,挂在唇边的笑只余下惨然,这厢欲挣脱而出,奈何晓舟珩擒得太紧,他尝试了数次都以失败告了终:“真的没甚么,恕汀,你放开罢。”
“这怎能叫做无事?何人伤的你?你可是得罪了甚么人?你乃毫巅鸾飘,手若是好不了,日后如何作画?”在尹旧楚嘴角残留的笑意正一点点破碎,支支吾吾间让晓舟珩更是有些生气,这样严重的伤,怎么能叫没甚么。
“我……那便只能不画了。”尹旧楚别扭地别过头去,还是不愿说出背后曲折,只是用力抿了抿唇。
就在这一刻,风入窗里,在那头将箜篌放置好的皇甫褚突然起手拨弦。
晓舟珩松了尹旧楚的腕子,定定地望向皇甫褚,晓舟珩听得了,那是自己初次见皇甫褚时他弹奏的那一首。
但见他清清冷冷弹起,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弹五声,掐三声,撮两弦,又弹五演,啷铃间书尽心中千秋事业,意气少年,正是尽显激昂慷慨之态,浩气贯虹之势。
……不愧是乱纤尽垩皇甫褚。
“二位好友,和弦不能救国。”曲至后半,皇甫褚不知何时手下已是溃不成音,竟是流出泪来,“本以为你我酒酣白日暮,方能走马入红尘,忘却天下事。”
“但是,我忘不掉。”皇甫的头低了又低,“我此行一路北上,目及处处皆是萑苻遍野,人烟向绝,四野萧条,我便一直在想可能我真的是做错了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