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31)
“楼公公。”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左丞钟不归。
楼筱彻行了一礼:“钟大人。”
“骤雨将至,楼公公可要兀自珍重。”钟不归道,“离本趣末之事做了一次便做不得二次。”
“骤雨不过霎时,还不如钟大人撑伞收伞来得快。”楼筱彻应道。
钟不归眼角微搐,脸色霍然发黑:“楼筱彻,真是好大的胆。”
“奴婢不敢。”
“别以为你在与你同姓的那小子身上动的手脚本官不知。”钟不归趋近几步,丝毫不掩饰内心鄙夷厌恶,“也就只有你这种阉人才这般愚蠢地自断后路。”言罢一甩袖,离了此处。
待钟不归身影化为了一个黑点,楼筱彻还是一动未动,他眉间紧紧蹙着一轮清秋月明——自己花五年-调-教-出的人,究竟有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呢?
风起,但见湖中阊门檐影颠倒,在一片檐铃嘈囋中,吹散了楼筱彻的影子,支离破碎,再难拼接。
“还是要……变天了。”
……
当李潞杳听闻圣上今夜会来自己宫中就寝时,心情颇为复杂。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当今圣上虽是姿容如玉,器宇轩昂不假;但不近女色的那种种流言蜚语,自己作为后宫嫔妃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毕竟与自己成婚那日,他也仅仅是来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他宁愿夜夜坐于殿中发呆愣神,也不愿去后宫装装样子。
可是,明明在李潞杳记忆中,当今圣上还在做太子之时,并非如此颓废寡薄。可为甚么会成现在这样……
李潞杳参悟不透,身为女流,身为排行第九的好女儿,父亲让自己做甚么,自己就做甚么。
暮霭红隘,香风罗绮,历历花间,邢夙昔远远便看见了李潞杳。那女子濯秀妍丽,身形修长,头梳流苏宫髻,插镂空金翠钿,耳坠嫔珠,身着一身曳地朱衣,上纹了各色翚雉,虽是浮翠流丹却丝毫不显庸俗。
见邢夙昔一步一步向自己这边踱步,李潞杳垂着眼睑,恭身迎上。
“爱妃不必多礼。”李潞杳眼前多了一只手,她搭上那手,微微抬眼,却是逆着暗淡霞光,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
次日清晨,邢夙昔心不在焉,任由李潞杳在一旁布菜。
李潞杳不愧也为李氏族人,生得极其漂亮,不过略施脂粉,也是显尽了目秀媚而,色夺琼瑶。邢夙昔正盯着李潞杳出神,不知觉眼前就飘过一个白晃晃的影子,也是,李潞杳本就是那人妹妹,两人即使不是一胞所出,也生得像。
“你可怨朕?”
李潞杳手一颤:“臣妾怎会。”
“你的弟弟在金陵犯了事,可曾听说?”
李潞杳手愈加颤抖,象牙箸似要握不住:“臣妾不知他犯了何事,若引得陛下动怒,改杀该剐臣妾也毫无怨言。”
“你倒是看得清。”邢夙昔将李潞杳的那份惊怖胆怯尽收眼底,随意抿了一口热汤,“你不好奇是哪位弟弟。”
李潞杳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前朝之事,臣妾无法过问。”
“你十七弟李韫德,他有嗜血割舌之癖,虐杀了好几位清白的民家女子,这事不知为何就传到朕的耳中来了。”邢夙昔道,“法则条律清清楚楚,朕若治他的罪也无可厚非,可惜——”
在邢夙昔唇齿犹豫之间,李潞杳已是不能喘息,她自觉已被所谓天命二字杀了一次又一次。
“可惜,这样就不给你爹面子了啊。”邢夙昔垂下眼去,执箸夹了一颗糖丸子放入口中。随着略微上翘的尾音,他那双眸中幽冥继出,争先恐后——玉解意啊,你终究还是骗了我,这当万人之上的位子哪里有那么好。
允你不诺,是我错了,你一避五年,也是该回来了。
当日,有诏书两封——
“李氏潞杳,德蕴婉柔,性娴礼教,柔嘉维则,后性粹穆,能令誉于宫庭。朕位在储贰之昔,终念其袛勤夙夜,宵衣旰食。圣情鉴悉,为赞其德,为扬其贤,封一等宸妃。”
“李氏韫德,桑雍魅者,无视朝纲,以下犯上,残害无辜,速押京后审之。”
第31章
是夜入更,在距离北部边城十几里安营的军帐中,似有隐隐火光。
本该早早熄了灯,李闫卿却毫无睡意,独自一人盯着眼前铺开的地图出神。
最近几日可是连连大捷,这让李闫卿心情极佳,若再乘胜追击,能将先皇割让出的几城收复不说,还能赶在年前回金陵。
也不知几个娃娃功课如何,长高了没有,这样想着,李闫卿自觉地图上的城池都生动起来。
忽而耳边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李闫卿略一抬眼,只见一人入了帐内。
“将军。”男子貌若秋肃,声音低沉,却还是听得出几分年轻,身着了常服,更显了一份于沙场不符的朗月清风。
李闫卿看见来者,展了笑颜,挥手遣走了原本在账外站岗的兵卒:“经儿来了。”
李韫经不敢怠慢,还是恭敬行了礼:“夜深,扰了将军清静。”
“经儿过来坐,若没了旁人在,不用喊我将军。”李闫卿看见儿子,难掩喜悦。虽说是武将世家,自己膝下几个孩子,似乎只有排行十四的李韫经自小便是对兵家战法颇有兴趣,待李韫经稍大一些,李闫卿便一直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出入沙场,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李韫经坐到李闫卿身边:“爹。”
“经儿也没睡,找爹甚么事?”李闫卿收了地图,折身寻了件袍子给李韫经披上。
离近了,李闫卿才发觉李韫经脸上有些许擦伤,看样子是与旁人打了一架,且对手看起来也是个好手,李韫经向来张弛有度,如此挂彩还属头次。想起下午时分的一阵小骚动,李闫卿不禁好奇问道:“经儿可是与旁人操练了,怎是这样狠的?”
“多谢爹关心,孩儿不要紧的。”李韫经拢了拢外袍道,“有些事想与爹说。”
“说罢,可是出了甚么事?”
李韫经与李闫卿的目光打了个触便低下头去,沉吟半响,这才缓缓道:“十七弟出事了,爹知晓么?”
“德儿?”李闫卿一蹙眉,“他怎么了。”
李韫经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交与李闫卿,待李闫卿翻看之时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每多讲一分,李闫卿双眉之间的沟壑便重一分。待李韫经讲罢,李闫卿也看完了那几封信。李闫卿脸色极差,呼吸沉重,攥成拳的手狠狠在桌上砸了几下,震得桌上的砚台笔墨掉了一地。
“一派胡言!德儿虽是心性难测,怎会与杀人扯上干系!”李闫卿怒不可遏,“定是钟不归那个老东西想借此逼我回京。”
李韫经一顿,小心翼翼从牙根里挤出几字:“爹可有想过,是圣上做局?”
李闫卿一愣,狠狠拍了李韫经后背,他自然知晓李韫经甚么意思:“你胡说些甚么?你都说的是甚么混账话!”
李闫卿手劲儿过大,李韫经差点没坐稳,这厢只能默默收了声。
“李韫奕怎么回事?”李闫卿又拍了几下桌子,陈年老桌哪里承得住李闫卿如此盛怒,在其几下泄愤后裂开了几道深口。“我与他寻了个闲职便是为了让他管好李府,真是让为父失望透顶。”
“此事也怪不得六哥。”李韫经料得李闫卿必会气得不轻,弯腰去拾掉落的物什后,又扫了一眼正在气头上的父亲,道,“爹息怒,只是爹可问过闲职与李府乃是六哥所要?”
李闫卿不知今日一向沉默寡言的李韫经为何有些许反常:“将李府交予他,有甚么不情愿,那你去?”
李韫经垂下首:“犬子愿追随父亲,悬旌万里,护我朝河山。”
李闫卿从鼻腔中哼了一声,算是对李韫经的回答还算满意:“还有那个鬼外子出山一事,十有八九是李韫奕自己监守自盗。”
李韫经一愣,道:“爹何来此……”
“当老夫老矣?李韫奕那些小手段骗得了众人,骗得了我?无非就是杨埭山挡了他的道,查到不该查的甚么。因而他选择除之而后快,先下手为强。与他整日厮混的那个屈甚么,可是武林好手,杀人放火,怎么做不来?”见李韫经一脸诧异,李闫卿又道,“你当爹如何知晓这些?留韩铁衣在李府果真是有用。”
疾斗铁父韩东叱,李韫经自然听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个男人论智谋勇武绝对不亚于李闫卿。
当他为何回京修养后便不再归队,听闻伤好后又在李府当武习先生,原来这厢是为了监视六哥,想到父亲与六哥的关系已经差到如此境地,李韫经不由有些担忧。
“李韫奕犯的最严重错误便是忘了李氏祖训:身为臣子千万不可起异心。”那边李闫卿又道,“若是查出来这件事确确实实与李韫奕有一丝一毫的瓜葛,那也怪不得为父手下无情。”
李韫经不巧与李闫卿眼中那股阴鸷碰了个正着,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错开目光,勉强接道:“那这八哥……”
“不急,对他,我自有打算。”李闫卿抬手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扔至一旁的火堆里,火苗一蹿冲天,须臾间便将纸团吞噬了干净,“将德儿之事传出去的可是那个西席?”
“不然。”李韫经道,“其一,那位绝艳余采那几日不知出于何故被十三哥打得下不了床,监视他的人可都是盯着的。”
“其二,他也没必要这样做。”李韫经道,“因为他本就不是钟不归派来的。”
“甚么?”李闫卿讶得半响,“他不是钟不归身边的公笔吏?”
李韫经摇摇头:“恐怕不是……”
向来与李韫奕意见不合的李闫卿之所以能允晓舟珩进府当西席,确实也从探子处知晓他是钟不归派来监视李府的棋子。
若晓舟珩不是公笔吏而仅仅是普通的教书先生,那府中的公笔吏又是谁?当初将晓舟珩是公笔吏此消息放出来的又是何人?这样自思自忖间,却是发觉诸多不对:每每探子报上来晓舟珩的言行确实与自己了解的公笔吏不同,本以为是性格使然,却不料是被暗中某人将了一军。
若不是李韫德这边东窗事发,指不定众人还要被隐瞒多久。现在看来,李韫德此事败露,一时间也不知是祸还是福了。不过李闫卿也分外笃定覃晔不敢拿李韫德如何,尚有兵权在手,若覃晔还是个心中有数的主,自然不敢动李氏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