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86)
待邢夙昔懒散地拿过,小内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厢一抬头,与不巧与玉笙寒的眼接了个准,但见那人面似堆琼,目炯双星,冷貌停霜,眉间似有愁恼凝结。
那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说的就是……右丞罢?这小内侍在这压抑时刻居然不知死活地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来。
“还不走?”邢夙昔见那内侍正傻愣着看着玉笙寒不放,心下不悦,自觉这宫人一个个都愈发没有规矩起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谢陛下,谢陛下。”小内侍唬了个屁流尿滚,趔趔趄趄地赶忙退了出去。
“解意,我想禅让。”见那内侍出了去,邢夙昔将手中折子一丢,将信纸展开,还没细读上书内容,突然就没头脑的说了那么一句。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可是疯了?”玉笙寒手一停,犹豫一会儿,将剥好皮的那颗葡萄送到了自个儿的嘴里。
“自从十年前遇见你后,我便是痼疾缠身,日日夜夜都不得好。”邢夙昔笑笑,捏了捏玉笙寒的下巴,“不过说实在的,我是有心让位……毕竟这个位置,本就不属于我。”
玉笙寒一偏头:“你还是想给……晋王?”
晋王覃烑,乃真覃晔之子,当年真覃晔还处在太子之位时,为保留自己血脉,将其子送去了老晋王那处,表面上便成了自个儿的侄子,本想着黄袍加身后再要回来,奈何造化弄人,真覃晔并没能等到他所期盼的那天。
于是后来当邢夙昔成为覃晔,老晋王薨后,覃烑就成了新晋王。
“然也,他乃不世伟器,加之这些年的历练,定能有所作为。”邢夙昔笑道,“这五年间我这个假叔父已是将罪名背得差不多了。”
玉笙寒沉默半响,葡萄也不剥了,他心下何尝不知这五年里邢夙昔在处理先帝的烂摊子,于是问道:“值得吗?”
“这些年我放浪形骸,虚生酒色,实感无趣,也不是个称职的皇帝,若能重返布衣,清净为心,与你执手欢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邢夙昔言罢,盯着玉笙寒的脸,旋又自笑道,“说不定就要重新干起以前的旧营生了,解意莫要嫌弃我才是。”
玉笙寒回看片刻:“不会。”
“不会甚么。”邢夙昔又贴了上来,伸手将玉笙寒的腰环住,头抵着他的小腹胡乱蹭了蹭,“我喜欢听你讲话,你多讲几句与我听听。”
玉笙寒觉着有些痒,僭越地回抱住了当今圣上:“那……你想听甚么?”
“想听你有多心悦我。”邢夙昔闷声道,“你不会离开我了罢。”
“自然不会。”玉笙寒心窝里好似揣了一整杯的盐渍青梅,此念方生,便酸瑟到了极致,让他不由地再次忆起他与邢夙昔这些年的种种。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听玉笙寒又道:“那张信上写了甚么?”
“没甚么要紧,南边路上截获了一趟美其名曰是李闫卿命令之下所运送的几车军器。”
“偷运?”玉笙寒皱眉道,“运往何处?莫不是北边 ?”
“解意果真颖悟绝人,料事如神,你是不知,若不是城皇司的人盯着,他们差些就成功了。”
想起近日发生在李府与李闫卿身上的种种,再联系到还未破的杨府灭门一案,玉笙寒只觉有某处分外不对:“为平民愤,押李氏十七子回京城途中被劫,致那人下落不明;后来又有莫名其妙贪污的账目在手;以及这次查获的军器一事。”
“对应下来,不就是舆论,资金,以及兵权么?”玉笙寒道,“这番按在李闫卿头上,不就是说他要反么?”
“实打实的栽赃,你也发现了罢。”邢夙昔接道,“加之近日钟不归联名上书削官改制一事,明面上是将他自己手中的权力交出去,将人往李闫卿门口送,这样一来李闫卿又恰好得了人心。”
“不错。”玉笙寒道,“难不成真是钟不归为掩盖二十年前与杨府所牵连的曲折后,将矛头引李闫卿,挑拨你与他所出的计?但……”
“你也觉得有些莽撞了罢,钟卿家也老了啊。”邢夙昔长叹一声,“不如找他来问问,我之前问过他数次,我反正是甚么都看不来。”
“可是……你今日不曾早朝,钟不归自然也没有理由呆在宫中。”
“好像也是。”邢夙昔又是一笑,双眸中激起了旧日乾坤,“都是怪你,我给忘了。”
玉笙寒也扬了嘴角:“是怪我,怪我回来晚了。”
正当邢夙昔准备再说几句之时,他忽然想起了甚么:“我好像好久不曾去过母后那处了。”
“怎就突然提起她了?”
“我还未登基之前,她手下的穆王一派也争得厉害,虽人都是盯住了,但近几年却无一点风声,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去看看也好。”玉笙寒沉吟片刻,也想不来这其中的曲曲折折。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你陪我去见母后,如何?”邢夙昔眨眨眼,顺势拉了拉玉笙寒的袖边。
“这……不合乎礼节。”
“怎不合?规矩是朕定下的,朕想改便改。”邢夙昔将龙袍一甩,盯着玉笙寒那张自己永不会生腻的脸,眼眸一垂,泄气似地道,“解意,你就当是陪我了,母后太凶,我一个人不敢去。”
“求你。”
见他如此,玉笙寒也没了招,只怪那人总是这般拿捏有度:“我的陛下,您先起个身罢,您枕了这么久,臣的腿早就麻了。”
邢夙昔笑了一声,瞬间就起了身,还不待玉笙寒应声,又是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在他唇上舔吮一下:“解意,想做。”
玉笙寒一扬眉,眼中宠溺不遮不掩:“陛下好雅兴,就在此处?”
“试试?”
“陛下方才不是说要去见太后么?”玉笙寒一勾嘴角,“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可非君子之行。”
“君子?我可不是君子,是登徒子。”邢夙昔那双深潭中流转着不可言说的光芒,“是让你玉解意爱到求饶的那种登徒子。”
……
安太后所住之处名为慈明宫。
待邢夙昔与玉笙寒移步那处,在宫人的通报下顺利就见到了安太后。
配着金凤簪的安太后,端庄动人,不难想象在她的豆蔻年华时,也定是人群中最惹眼的。
在安太后见到邢夙昔身后的玉笙寒后,面色变了一变,但甚么也没说。
待行过礼后,几人落座,只听邢夙昔道:“望母后赎儿臣此番疏忽之罪,前朝繁杂之事太多,纵然有众臣辅弼,儿臣还时常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哀家不过一介后宫妇人,所谓的治国之道,富民之要,哀家也是爱莫能助。”安太后的眼神很刻意地在玉笙寒那处停了停,心中的不满藏得很好, “见陛下日渐消瘦,哀家也是痛在心中,能做的也就是在吃食上多叮嘱叮嘱那些宫人们当心些个。”
邢夙昔只当是看不出她的那份心思,只是笑笑:“有劳母后记挂,朕近日总能想到朕还在做太子时的那些日子,小小年纪还未涉世,那时候的每到春日,想的总是怎么在御花园放纸鸢,哪里还记得甚么修身治国。”
安太后也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慈祥,好似也回到了那个时候:“是啊,当时陛下好生活泼好动,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几个宫人都追不上。”
“当时年幼,吃了大亏。”邢夙昔一扬胳膊,将袖口上移了几寸,显现出了一块浅淡的疤痕,“跌了一跤,好长一条尖枝入了肉,当时儿臣哭得好大声,母后可记得那是何历日?”
“是了,哀家也记得清楚,当是可是把哀家心疼坏了。”安太后道,“那是……”
蓦然,安太后就将话头停了下,一双妙目瞠向邢夙昔,只觉坐于自己对面之人嘴边的笑意如鬼魅,让她分外窒息,脸色就惨白了起来,在这一刻的沉寂后,只听她缓缓道:“那是……瑞和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梨树上花开朵朵,花萼灼灼放光华。出自《诗经·小雅·常棣》。
第89章
那几字一出,瞬间就与宫中飘着的那份龙脑香混合一处,将几人的眼迷了一迷。
安太后虽是久经了宫中的风风雨雨,但面对邢夙昔的此番试探,她顿觉巨峦压顶,这厢只能含混着应声。
皇上为何要诱询自己说出瑞和三年?他这是在使甚么伎俩?莫不是他发现了甚么?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安太后强自按耐着她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依旧保持着属于她的那份端庄。
邢夙昔轻笑一声,忽然转头问向身侧的宫女:“你叫甚么?”
宫女一怔,慌张跪下:“奴婢秀竹。”
“秀竹。”邢夙昔有些玩味地将这二字在舌尖过了一遭,指尖在桌上点了一点,“你可曾觉得这慈明宫里有些冷。”
秀竹不明所以,流了一头汗。
“你不觉得么?”邢夙昔道,“这也是奇了,朕倒是觉得这有哪处漏着风呢,若不是有风穿堂而过,母后怎会面白口拙,无故发汗,朕闻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母后身份尊贵,焉敢有屈凤体?”
这无缘无故的言辞一出,安太后有些语塞,分外僵硬地摸了摸袖下金质手镯,见邢夙昔的目光落在面前茶盅,她脸上忙生了个别扭的笑: “秀竹,快些起来,傻愣着做甚么,给陛下添点新茶去。”
“不必。”不待秀竹反应,邢夙昔又是笑笑,“不过是恰巧路过,儿臣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在此多逗留了,母后就在这慈明宫中好生休养罢。”一言即毕,邢夙昔起了身,冲玉笙寒一挥手,“玉卿家,走罢。”
邢夙昔的话音犹在安太后两耳微颤着,可待她回过神时,二人已宛如两道轻烟,不见了踪影。
又是良久,安太后才从那种无形的惊恐中抽离出来:“秀竹,把茶盅收了。”
秀竹一个哆嗦,得了这番赦免,忙起了身,趋近桌边刚那么一碰茶盅,只听呲啦一声,那小杯竟是碎了。
慈明宫中的众人皆是再次愣住,皆面无人色,安太后自觉堆彻在她面上的脂粉早就花了——若这般强劲的指力,若是攀附在自己喉咙之上,必能抉入肌骨,让自己万劫不复。
……
“解意,可是看出来甚么。”待二人出了来,邢夙昔抬手驱散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宫人,与玉笙寒似漫无目的般在御花园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