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2)
“你进来罢。”话音甫落,别红进得屋内,手脚麻利地端上洗脸水,见晓舟珩已经换好了衣服,扁扁嘴道:“先生又自个儿穿衣了?”
晓舟珩一扯嘴角,算是生出一笑:“别红每日为小生备上盥漱之物,小生便感激不尽了,怎会再要求更多。”晓舟珩本身就生得一介颜如玉的样,别红见他一笑便羞红了脸:“先生这样说来就是折煞婢子啦。”
复而低下头去,细声细语道:“先生应该多笑笑的。”
别红边说边送上一只只提盒,解开盒子外的绣纹套,麻利地将小碟全都端上房内的食案,又接着道:“之前听说先生害冷,今儿天阴沉沉的,就叫厨房做了些御寒的吃食,也不知道先生合不合先生口味。”
“别红有心了。”
别红俏皮一笑,正要为晓舟珩倒茶,突然想起甚么似的,脸陡然阴了下来,神神秘秘道:“先生可是知道,鬼外子又出现了,镇江杨府的人都死光了!”
鬼外子特指二十年前在江南八府发生的几桩大案的嫌犯,有不知名的俊俏公子敲门以借宿入赘等方法留在府上,一段时间后人间蒸发,不仅卷走该府上下所有钱财,且杀光一众家眷。此案共发生四起,规模之大,状况之惨,惹得一段时间江南江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至今仍成悬案。
可惜这些人如何作案,手段为甚,乃是大众所不知的,只有坊间一众传闻,能确信的仅是嫌疑人皆为相貌端正仪表堂堂的男子,继而坊间称这些人为“鬼外子”。
“鬼外子?”晓舟珩略一蹙额,虽自己年幼时听过这个惨案,可惜读了书的自己后来将这一桩桩悬案与其余市井奇闻都归为了志怪邪说,毕竟那些个事传来传去到最后都失了真,晓舟珩不信那些,因而对别红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自然也不愿意与她多谈,只是道:“不要胡言乱语,镇江杨府杨老爷一向嚣张跋扈,约莫是与人结了怨,仇家上门寻仇罢。”
别红见晓舟珩意兴阑珊,便不再提鬼外子一事,怏怏道:“先生说的是,婢子去看看小姐少爷们起没起身。”说罢别红将茶盅满上,一溜烟小跑离开了。
饭用罢,一众小婢进来收拾了餐具后,晓舟珩侧卧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百无聊赖地翻了一翻书,便瞧见别红进来说少爷小姐都在书房备好了,听说今日晓舟珩要讲逸周书,十五少爷李韫纬也是想来听听。
想到李府几个孩子,晓舟珩的太阳穴便是一阵抽搐——自己可能不尽擅长应对这些处于深宅里的黄口小儿,不晓寸寸山河,世上疮痍,却总喜欢与自己辩驳,到头来赫赫有名的金陵绝艳不像是夫子,更像是伴读。
晓舟珩若摆出些夫子的架子来,那几个小祖宗便去二夫人曾氏那里告状,最后自己还落得几句话中藏针的“教诲”,里里外外说的还不尽是不过区区一介举人还真把自己当成翰林大学士了。晓舟珩一向也不辩解,这让二夫人更是找到了发泄口,从姨娘恩怨扯至儿女纷争,无休无止。
又再榻上磨蹭一会儿,晓舟珩这才勉强撑着身子去授课。
这李氏府邸占地数十余亩,前几年还从里到外翻修一新,晓舟珩虽住在李府上时日不短,先不提内府一众女眷所住之所,就是这外府别院,轩榭庭院,晓舟珩都不敢说自己逛了个完全。
虽李府上下待自己不薄,但晓舟珩心下清楚,即便自己在这在李府以西席之礼相待,却要事事谨小慎微,万万不能越俎代庖。因而除了自己房间,授课的书房以及位于李府前中的几个院子之外,其余地方并未涉足。
所以这李府究竟有多大,晓舟珩不得而知。幸亏授课之所离晓舟珩所住之处并非很远,走过一些长廊,再穿过庭中一棵参天松柏便到了。然而这李府的书房,可是与外面一间普通私塾一般大。推门进入,只见了三个端坐的孩子,分别是:十八少爷李韫兀,十九少爷李韫望,和二十小姐李陇莎。
却没见要一起听课的十五少爷李韫纬。
“怎么不见十五少爷?”
“门口又是有人来认亲,十五哥去看了。”李陇莎奶声奶气道。
等了半天不见李韫纬回来,晓舟珩这才想起,最近几日主事的六少爷李韫奕出门去了,其余几个少爷也是常年不在李府上住,担心李韫纬年少应付不来门口来人。于是晓舟珩便让三个孩子先临摹字帖,自己亲自去门口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要说:但得身殒鼎镬臣,不落媚颜归生骨:自己乱写的惹。
无语与花别,细看枝上红:出自唐代任翻的《惜花》
慢热厚,下章两人相遇。
第3章
紧赶慢赶,晓舟珩也顾不得撑伞,还不待自己走到门口,便听见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我要见李韫奕。”
“大胆!六爷的名讳岂是你此等人随意称呼的?”门口侍卫们嗔目而视,要驱赶走这位不速之客。
“你为何要见我六哥?你有甚么事?”李韫纬不过二八年纪,负手而立,还是显得稚嫩了些。
“我的事,见了李韫奕才说得清。”那人淋着雨,站在李府门口,远远望去看不清表情,全身皆湿,身段颀长清瘦,牵着一匹上等好马。
“我是李府十五少爷李韫纬,我六哥不在,你与我说是一样的。”
那人挑了挑眉,细细瞧了李韫纬一番,沉声道:“我是你八哥。”
“夸口!你怎会是我八哥!”李韫纬一跺脚,“荒谬!你们这些攀关系的真是荒谬!我从来不曾……”李韫纬一顿,扳着指头侧头思忖许久。
那人又道:“你细细想来是不是,你有六哥,七姐,九姐,十哥,怎么会没有八哥?”
“好像也是。”李韫纬一瘪嘴,又道,“那也一定是我爹爹娘亲忘说了罢。”
“你知道天上有一个太阳吗?”那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甚么?”
“你答我便是。”那人语气淡漠,却不容李韫纬拒绝。
“我知道,这痴子都知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那人轻笑一声,缓缓道:“你爹爹和娘亲会每天告诉你一遍天上有一个太阳么?”
“不,不会。”
“那他们告不告诉你与否,那太阳是不是还在那里?”
“是。”李韫纬将信将疑地点头。
“是不是也不会因为你爹爹和娘亲多提一句,少提一句而不见?”
“是,是。”李韫纬继续附和。
“那如此来说,你爹爹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八哥,是不是都不要紧?”
“是,是了。”李韫纬又是一顿点头。
“那我是不是你八哥,是不是与你知不知道没有相干?”
“是,是,八哥。”
这一来一去把李韫纬绕得是晕头转向,这段对话可是让晓舟珩一字不落听了个真真切切,心里暗道:这人算准了十五少爷李韫纬鲁且愚,段数着实不低。
“十五少爷,你不要与那人说了。”防止李韫纬如此下去酿成大错,晓舟珩来不及喘息,连忙在远处劝阻道。
那人听见了晓舟珩这一嗓,冲着他的方向抬眼看去,四目相对,晓舟珩只觉得天旋地转,满脑子混沌的只剩下那人是美无度的彼其之子*。
那人脸色苍白,颇有病容,奈何生了一对狭长挑人的眼。
那欲滴出水来的双眸,直直将晓舟珩困在这方寸之间,使他动弹不得。
这一瞥,李韫纬也是看了个真切,也忍不住叫道,“这相貌还真是与我李家人有几分肖似。”
晓舟珩突然很想上前,用自己的外衣为他遮去雨水。
擦拭他模糊的千斛明珠,再问问他今日过得如何。
“我,小生。”晓舟珩竟一时语塞,人也局促起来,“你,这位……”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我认得你。”
“你如何认得我?”话一出口,晓舟珩便觉着是十分多余——自己在金陵城里好歹也是个名人,认得自己的人多了去了。却不料那人答,“在京城。”
晓舟珩暗自心惊,思忖道:提到京城准没好事,难不成……难不成……晓舟珩即刻想起了让自己头皮发麻之事,瞬时脸上泛起颜色,便想在那人讲下一句之前阻止,“京城之事不提也罢……”
却不料,李韫纬不合时宜地嗔道,“喂,你在京城听到甚么了!”
“没甚么。”那人撩了撩前额细碎的湿发,颇含玩味之意地瞥了晓舟珩一眼,字字千钧,句句清晰道:“我早些时候在京城听闻一人姓晓名舟珩,似乎也是金陵人士,也许是与绝艳先生重名了罢,本是圣上钦点的前三甲,却不知在发了甚么疯,在入宫面圣之前却扬言即要娶灼若郡主,妄言之后自觉先圣上降罪于自己,便转身撒腿便跑,这一跑,居然跑回金陵了。”
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从那人口中这么一说,方才激起晓舟珩心中的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灰飞烟灭。众人皆是一怔,没想到金陵绝艳还有这样一遭,不管那男人说的有几分真,晓舟珩确实此刻正身型僵硬地立于金陵李府的正门口,而非在京城的翰林院。
“啊。”一声细碎之音从晓舟珩身后传来,他连忙转身,瞥见了十六小姐李著月那张布满惊慌的脸,著月小姐确实如画师画中那般明艳动人,耳朵上各别一个珍珠坠儿,身着金缕边的淡色荷叶小裙,头上插着个飞云簪。
李著月瞬时便匿那份失态,欠了欠身子,不看晓舟珩一眼,冲着李韫纬行了礼,道:“十五哥,我有句话问这位公子。”说罢便转向那男人,轻声道:“这位公子,您说您是李府上人,可是有甚么证据?”
“有,先给小姐陪罪,在下确实有一信物,李韫奕公子一看便知我身份是真是假。”
著月盯着雨中那朦胧身影看了半响,用帕子轻掩朱唇,道:“这位公子,你可知李府家规,我朝刑司?”
“自然是清楚的。”
听男人这样一说,著月便冲着李韫纬道:“十五哥,下着雨,你就让那位公子进来罢,你看他那匹马,是不是品质极好的?”
那匹骏马亦配合地用蹄溅出几潭水花。
“妹妹,你如此……那人若是……”
著月嫣然含笑:“若是他是那宵小之人,罪名我给你担着罢。”
李著月这一展笑颜,令李韫纬疼惜不已,来不及考虑为何自家小妹会贸然出现在门口,只觉门外那人这下怎么看着都不像可疑的黄衣褐夫之流,连忙道:“不不不,怎么会让妹妹担着,快快请公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