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6)
尹旧楚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太见外。”
晓舟珩也笑,拿过尹旧楚面前的酒盅,满上后递给他:“也是。”
尹旧楚凤眼一挑,去接那小盅,芊芊素指却若有若无地划过晓舟珩手背,这样一激,晓舟珩只觉得脸上烫得不像话,连忙撤回手,只听尹旧楚悠悠道:“这世上只有我这样对你,你这样待我,嗯?”
末尾扬起的音调诱惑至极,晓舟珩自觉面红耳赤,正不知如何回应,只听丁中愁插进话来:“西云,日子可是定下了?”
“这是自然。”尹旧楚眼神从晓舟珩身上收回,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道:“下月十五。”
“想不到到咱们五人中最早成家的居然是西云,始料未及始料未及啊。”江如里道,“黄道吉日,即是中秋也是新婚之夜,巧了。”
“是极,专门挑得吉时吉日。”尹旧楚一顿,又道,“渐觉,甚么成家不成家的,你与我说这些作甚,你不曾有过侍妾?”
“呀,西云,娇妻与侍妾能比么。”江如里将一只手伸进一个倌人的□□中,狠狠捏了一把,引得那女子娇啼一声,“那几个侍妾还不如这几个姐姐花样多。”
“到时候本公子自然送上一份大礼。”丁中愁嘴中含了一口身旁红酥手递来的蜜饯,口齿便是有些含糊,“你是喜欢高丽的歌姬还是波斯来的猫娘儿?”
“夸口。”尹旧楚哂道,“最中意你家老爷子上月纳的那房小妾。”
晓舟珩也一同笑着,可真真是心如乱麻,手上一杯又一杯,身侧与他倒酒的倌人都忍不住劝了,“绝艳公子,您还是慢些喝。”
晓舟珩只觉得今日的酒醇厚之极,不过数盅,眼前的事物便有些许飘渺了。
“今日的酒怎么这样好?”晓舟珩又闷了一口,只觉得呛得有些泛上泪来,“你们偷偷给这水烟湄的妈妈塞钱了?”
“扯甚!这地方有这好酒?这是空结从他老爷子那里偷来的!”江如里下颚一扬,酒劲一起,声音洪亮。
“呦,平时哥几个出来怎么不见你带酒,眼下西云要成家了,你才舍得拿出来,真真是小气。”
“可不是看着以后西云要被正房管起来了,怜他上下都要被管着了。”
几人笑着闹着乱作一团,晓舟珩却是感觉到尹旧楚注视自己的眼神,灼得他不敢侧头,明明就在咫尺,却觉得隔着万丈银河。
是啊,他要成亲了。
与自己何干?
这些年他莫名的挑逗,若有若无的悱恻。
说到底,不就是应了自己情愿二字。
不知觉的,自己脸上有些湿,晓舟珩抬首望向窗外,天色已暗,方才想起日出门之前别红说六少爷李韫奕于今日晚些时候归府,酒立马醒了大半。自己这个外人原本是无法上席的,李韫奕却一直待自己以上宾之礼。
胡乱抹了几下脸颊,晓舟珩便起身辞别几位好友,穿上外衣,执了尹旧楚的包裹,正欲离开,却被尹旧楚扯住了衣袖:“我送你。”
晓舟珩点点头,二人一起下了楼。堂子里的龟奴牵来了马,期间二人并未言语,只觉气氛十分尴尬,晓舟珩扶住马鞍,侧身道:“你回去罢,我走了。”
“恕汀,我有话同你讲。”忽听这样一句,晓舟珩并未应声,盯着昏暗灯光下的尹旧楚,那个贯穿自己整个少年时日之人,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只听尹旧楚沉声道:“对不住,恕汀,之前那个约定……你也知道我何尝不想与你琴酒寓意,云月遣怀?只是……”
“我理会得,乐佳山水之约皆是稚子的玩笑话,不作数的。”晓舟珩抬手止住尹旧楚的后半句,笑着摇了摇头。尹旧楚将晓舟珩眼中的缱绻看了个完全,自觉有些内疚,突然有种去牵那人手的欲/望,却在一瞬间泄了气,袖下的手只是紧了紧,并未伸出。
“西云,这次寻书便是最后一次叨唠你了,成婚在即,诸事繁琐,不宜四处奔走。”
尹旧楚小心问道:“成亲之日你会来吗?”
“你说的这是甚么话,你我相识数载,必定要来,贺礼一分不会少。”晓舟珩边说边翻身上马,“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尹旧楚听了也笑道:“你若是跑了,我掘地三尺都要挖你出来。”
晓舟珩摆了摆手,潇洒地留下一句悉听尊便,便一扯马缰便出了这水烟湄。
离了堂子的晓舟珩一路疾行,只觉得秋日晚风刺骨得厉害,眼眶干得发涩。
这份早已斩断的竹马之情,现在自己又在这里自欺自哀甚么。
原本,自己与他,便是水中月,镜中像,自己怎么就是不明白。
十年已至,俟河之清,如何兑现?
天色渐暗,遥遥望去,李府门外掌上了灯笼,看样子,李韫奕是回府了。
李韫奕任枢密使令使,负责监管江南江北一带军马粮草,官名响亮却是一介闲职,平日便是与人巡查各路报由长使便是。若不去巡监时,李韫奕便呆在府上处理大大小小的事物,老练而沉着,似乎李府男嗣中继承李闫卿李将军爵位的不二人选。
进门,晓舟珩四下张望,只见婢女们忙忙碌碌,又见了几个李府上的孩子,却没有李韫奕或李终南的身影。
去房中妥善放置了那包裹中的书后,晓舟珩出来问询后,才知李韫奕在外府的三秋亭听琴,晓舟珩便欲去寻李韫奕赔个罪,毕竟自己回来还是迟了些,边走边暗责自己方才与尹旧楚的那番墨迹,误了时辰,正在琢磨一会儿的说辞,却不料在长廊的转角处撞上一个黑影。
这一撞晓舟珩可是眼冒金星,本身就染了醺醺残酒,这下更是有些个头晕目眩,正准备责备是哪个婢子不长眼不掌灯的,定睛一看,居然是李终南。
不知为何,李终南眼眶红红,弓着腰,扶着墙,浑身止不住痉挛。
“八少爷你,你这是怎的了?”见状,晓舟珩心下一慌,连忙去扶。
“没甚么。”李终南冲他笑笑,“犯了心悸。”
见李终南发冠微散,魔怔似的,晓舟珩一边扶他伸手去拢他额边发丝,触及之处皆是把把虚汗,加之李终南的泪珠一圈一圈在眼眶里打着旋儿,使得双眸蒙上一层淡薄雾霭,样子甚是可怜。
只见李终南脚下一个软瘫,直直倒在晓舟珩怀里。
李终南脸色煞白如纸,双眼像是被夜色扎出来的血窟窿,直直盯向自己身后,晓舟珩下意识转头,看见一人立于不远处望向他们二人。
李府的灯火照得夜色如晴昼,凉风拂面而过,遥闻隐隐琴声迢递。
“那不是……屈夜梁屈公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小结:金陵三杰是绝艳余采晓舟珩,字恕汀。
毫巅鸾飘尹旧楚,字西云,画师。
乱纤尽垩皇甫褚,字宇幸,琴师。
几人好友:江如里,字渐觉。
丁中愁,字空结。
第7章
“啧。”只听得那端屈夜梁轻哼一声,似嘲非嘲,似乎还带了几分轻蔑。
一眼望去,屈夜梁屈公子一身锦衣,眼神佻达,生得一张轻浮相。不知是夜色还是如何,晓舟珩只觉他今日眉宇间隐隐匿着戾气。
那屈公子见李晓二人看向自己这边,回敬一意味深长的一笑,便转身离开。
晓舟珩顾不得推敲屈夜梁方才举措的含义,见此刻李终南不适,心下生出几分焦急:“你还好么,用不用小生送你回房歇息?”
李终南并未回答晓舟珩的问询,反而冲着屈夜梁离开的方向勉强一指:“那是何许人也?”
“是屈夜梁屈公子。是六少爷……”晓舟珩一顿,不知如何解释二人关系,沉吟半响,才弱声道,“之好友。”
一闻此言,李终南不做声,紧紧绞着双唇,脸上不带一丝血色。
晓舟珩见他一副要死的前兆,急急道:“小生去喊郎中来。”
“不用……不用,这是从娘胎里落得的病,医不好。”李终南勉力一笑,“绝艳先生不必如此紧张我,我自己便是医者,缓缓就好。”
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怀中那人又幽幽道:“趁未开席,绝艳先生还是去换一身衣服的好,那脂粉味,着实冲鼻子。”
晓舟珩双臂一僵,自己自然是闻不见自己身上有甚么味道,李终南一提,自己便想起方才与尹旧楚对话以及种种,心立马沉下去,生硬道,“脏了八少爷的衣衫,对不住,小生这就去换一身。”李终南瞟他一眼,撑起了身子,却也不否认:“你这厢便要动作快些,马上就要开席了。”
晓舟珩心下骂道:这瘟生,生得好看说话却不留情面,白瞎了一身好皮囊,可嘴上只能道:“小生理会得。”
这一折腾引来几个小婢,忙将李终南扶了去,见那人走远,晓舟珩心下恼火,忿忿地回房去换置衣物。
晓舟珩不知道的是,方才他出了水烟湄后,尹旧楚一直望着晓舟珩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
身后是似鸾凤鸣的教坊司,前方是寂寥人散的一更残梦。
“怎么不进去,外面风这样凉。”江如里不知何时出现在尹旧楚的身后,手执金丝折扇,轻点尹旧楚侧肩,“发甚么痴。”
见尹旧楚久久不归,江如里便出来寻他。
“只怕他到现在还是怪我的。”尹旧楚收回目光,视线缓缓落在晓舟珩方才递给他的字条上。
“恕汀怪你甚么?”江如里自然不知道二人之前如何,只觉有些莫名其妙,探过头来,瞧了瞧那宣纸上晓舟珩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笑道,“恕汀又托你帮他寻书?”
“然也,我有渠道,自然只能我帮他了。”
“少来,他要的那些不是孤本就是前朝余书,他要起来容易,你寻起来不知道有多难。”
“无妨。”尹旧楚凤目一挑,“我负了他在先,现自然尽力补偿他罢。”
“甚么负不负的。”江如里白他一眼,“虽我不知你们之间有何过节,恕汀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我看今日他也未对你如何,若还是担心,改日你再邀他出来。”江如里一顿,又道:“不过一个在李府,一个要成家,要再聚恐怕就难了。”
对他的辜负能这么简单便了了?尹旧楚惨然一笑,心下道:只怕他会怨我一辈子。
“是我失言在先,”尹旧楚长吁道,“他现在这般也怨不得他,要怪就怪我,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这般在李府委曲求全。”
江如里与晓舟珩并非自小相识,因而不知道那人欲求放浪人间,自然也就不明这委曲求全从何而来,道,“你们这些文人真是奇怪得紧,恕汀托你寻书,又不告诉你缘由,我怎么就不信那李府世家公子会看那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