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49)
尹旧楚的右手就这么十指相扣着与覃昭攥在一处,覃昭又将他的袖子拉低了些,仔细瞧着这天下人人称赞的手,可谓真真是丰若有余,好似注入了日月灵气,宛然是浑然天成的玉笋。
覃昭的眼神落在有些恼怒的尹旧楚面容上,细细打量一番,这厢猛地邪笑着反手一掰一拱,随着清晰的骨头断裂之声,尹旧楚头上登时就落下冷汗来。
“尹公子的画作一向是一幅难求。难求是难求,终归还是能买到。”覃昭笑道,“本王愿意当个好人,不如就此让尹公子大作绝迹了去。”
在醉墨与尹旧楚惊愕的眼神中,覃昭掰断了尹旧楚的食指。尹旧楚竭力抿着唇,绷着面,一声不吭。
“近日是怎么了,各个想学祝氏那小子……”覃昭兴趣更浓,阴狠之气瞬时就溢了一室,接连又掰折了尹旧楚的中指。
就在这时,那边婢女来报——李大当家来了。
“啧,你收拾一下。”覃昭忙松了那软塌塌的手,不耐烦地冲醉墨道,“快点的。”言罢一甩袖,风风火火地迎李韫琋去了。
醉墨见覃昭走了,他赶忙将手中的绸缎绫锦搁在桌上,去看倚在桌边的尹旧楚:“公子,公子,且忍一下,小的带您去处理。”
“有劳。”尹旧楚掉眼过来,勾着嘴角笑了一下,左手勉强握着右手,手指白得泛青,“你叫甚么名字?”
“小的叫醉墨。”
“醉墨啊,真是……个好名。”尹旧楚眼角抽搐着,笑意还留在脸上,“莫不是当初那个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的……”
醉墨瞳孔骤然一缩,掺尹旧楚起身的手也就顺势慢了半拍,这厢低下头去,声音早已是变了调子:“毫巅鸾飘的尹公子,值得么?”
“尹某,还有得选么?”尹旧楚脸上布满了断风零雨,似在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份翩翩雅致,不让疼痛占据上风,“似乎……公子比我还忍得。”
醉墨在喉干呜咽间,似再无力复措一词:“你如何……”
“尹某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尹旧楚微闭了双眼,紧紧蹙着眉,双手依旧是微微发颤,“有劳祝……小公子。”
这头进了穆王府的李韫琋一身鹿锦凤绫,往这碧瓦琉璃之下一站,颇有了几分喧宾夺主的意味,旁人若不知的,还真当他才是此处的主人。覃昭被李韫琋浑身散发着的神采晃晕了眼,忙跑去要搂李韫琋入怀,只见李韫琋略一扬眉,装着撩发躲了覃昭的此番殷勤,眼睛斜斜地往尹旧楚与醉墨离开的那处一瞄,似无所用心地一问:“王爷方才与何人讲话呢?”
“算不得人,连棋子都算不上。”覃昭笑得谄媚之极,“佩芷不必忧虑 ,累累若丧家之狗,何须记挂。”
“这又是甚么稀奇玩意?祝离忧那厮死了你就换个服侍你?”覃昭话音甫落,一抬眼便见到痴立在李韫琋身后的那个高壮男人,一时间居然没认出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韩铁衣。
兴许是那夜突发事件一件接着一件,覃昭根本无暇顾及韩铁衣的样貌,再加之李韫琋的这番打扮,还真是糊弄了覃昭。
方才李韫琋给了韩铁衣几分好脸色,他就变本加厉起来,硬要自己带着他去穆王府。李韫琋也不知怎的,神差鬼遣间就应了韩铁衣氏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扮作他人,不过也是把脸漆黑 ,换成拳发,再更一身衣的事情罢了。
“昆仑奴。”李韫琋掩嘴笑了一声,耳垂上的坠子晃了又晃,“我的昆仑奴。”
这一笑令韩铁衣心神荡漾,犹如蚂蚁见膻,不由分说就在身后伸手抓了李韫琋的衣角。
这次,李韫琋没有再推开他。
……
身处陶白钱庄的晓舟珩觉得奇怪异常,着实想不来为何这画屏在李终南面前便能展了一副小女儿家的姿态,刺刺不休,一股脑儿甚么都全盘托出——就差一句愿意为李公子做小了。
也是,李终南一扬嘴角都能将小姑娘摄得五迷三道,想问甚么简直轻而易举;毕竟他上至面颜,下达……都是能勾引得自己动情的。
李终南依旧是不知身边吃飞醋的这位绝艳先生心中所想,依旧问着画屏那晚的情形来:“那日王爷与渺渺姑娘与往日比起来,有甚么不同?”
画屏的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在风廊水榭中:“依奴婢看来,好像没甚么不同,唯一不同的便是姑娘腹痛了罢。”
靠着阑干的晓舟珩有些许失望,难不成自己的猜想真是错的?二人眼神在空中一碰,又各自垂了下去,毕竟二人的忧闷都满满当当堆在脸上,而恰恰这份焦急又不想让对方瞧见。
“不过若真是要说,好像……真与往日不同。”也不知是见了李终南皱眉还是真的如此,画屏突然就生出这么一句来。
“甚么?”
“王爷一向不拘小节,都是自己倒酒与大当家和二当家共饮,只是那日不知为何……就容渺渺姑娘倒酒了。”画屏眼往上看,费力地回想着。
晓舟珩心脏猛烈地跳着,只觉好像自己面前的石壁已现了龟裂,露出了一条似乎可以容自己侧身通过的一条逼仄深窅*的内里。
“终南,你可是晓得有甚么药物不入体也能致痛。”晓舟珩走至李终南身边,这样问道。
冷烟深树间,那头红霞满天,晓舟珩似乎不给李终南应声的机会来——
“既然渺渺能寻得雪隐,那为何穆王就不能寻见?”
“祝离忧死前为何是俯身护在渺渺姑娘之上的?”
“为何琋甫能惊惧成那番模样?”
晓舟珩语速愈发快了,待几个问题问罢,一时只觉周遭天色忽地半阴半晴,气候亦是凉燠参半起来,接来下要从嘴中相继而出的几字愈发严酷 :“所以……祝离忧本想杀的……是穆王。”
作者有话要说:梦侯爷:详见拙作《青骑龙》。
深窅:呻 yǎo 幽深;深邃。
第48章
不管是晓舟珩还是李终南都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给任何一个平民天大的胆都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取贵戚王孙性命。幸好这次不知怎的没能成功,若覃昭真是死了,祝离忧与李韫琋的脑袋还能保住吗?
就算祝离忧乃行将就木*之人,已是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李韫琋怎么办?
即便李韫琋与李府再无干系,但事发之时李终南尚在庄内,这覃昭一死的消息传出去,这里面几分真假怎么能说得清?
会不会又演变成李韫奕或是李闫卿授了意,几人在陶白钱庄大摆鸿门宴,来个所谓的探囊取物?
到头来当晚在这陶白钱庄的人都要死,这下晓舟珩倏然只觉五感尽失,毛发倒竖,后怕不已。
这祝离忧怎就能想出此等剜肉医疮的计划来?
这会不是又是李韫谟设下的圈套?难不成李韫谟与祝离忧还有自己不知的甚么联系?
不过眼下这些皆为晓舟珩自己的妄测,若要证明,首当其冲的还是要先回归最初的那个问题——渺渺腹痛到底是不是意外。
李终南被晓舟珩这样一问,思忖一阵,心里也有了数,于是问画屏:“前些日子庄内败的花都有甚么?”
毕竟画屏不懂那些花花草草,支吾其词间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晓舟珩心下只觉要从这处入手还是难了些,这等郐下无讥之事旁人并不会在意,何况花瓣比起鱼来可是要好处理多了。
若真如晓舟珩猜测那样,真有甚么可以致痛的花草为了掩人耳目种在原先的花圃里,那自然也处理干净了,或者根本就不在陶白钱庄,而是随祝离忧购入药材之时顺便买了来。
这番查起来更如同称锤落井,根本就是将才掰开的石缝再次填堵了上,似乎还加了锁与封条。
晓舟珩自觉从来不曾这样颓丧过,明知有阴谋在前,待自己破解,可就不知该如何为之。想到自己在金陵这么长的时日里,身为欲要报国的臣子,委派的任务不仅没有完成,似乎还在越偏越远。
而前朝似有人在以一己之力,掩得天下目,边关战事接连吃紧,伐冰之家*在各处斗得你死我活,还有人在吮痈舐痔*丑态百出……这些难言心思虽晓舟珩一次不曾与李终南提过,但并不代表他未尝想过。
更重要的是,这些事若是放任不管,李终南与自己也不会安宁——起码现在看来,对于自己与李终南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陶白钱庄之事都尚且存疑,更勿要提及甚么来日了。
逃。
这是晓舟珩心下第一个反应,他真的很想连夜逃了出去,和李终南一起,但是他知道,这并不可能。
李终南,他是不会走的。
他眼中尚存着对往日的羁绊,他尚有搁置不下的人与事,晓舟珩不知那是甚么,不过也许自己很快便会知晓了罢。
或是因晓舟珩泄了精神,他的头与肩这厢便剧烈地疼痛起来,忍不住靠了李终南一侧,想竭力藏了眼中那些豕分蛇断来,只听他呫嗫道:“我……好累啊。”
“我理会得。”李终南轻叹一声,在画屏惊异的目光中,揽过晓舟珩的肩,将他轻搂入怀。李终南轻而易举就寻到了晓舟珩的痛源,手尖微微施力,帮他缓解那份噬骨的疼感。
晓舟珩感受着李终南的体温,好似在这个人这里,自己才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不再是名动金陵,鸿笔丽藻的绝艳余采晓舟珩,而是退却去那些外壳后,只属于李终南一人的晓恕汀。
这个怀抱,过于温暖了些。
不过似乎那端瞠目结舌的画屏诧异的并非是李晓此举,而是她方才蓦地忆起了甚么:“奴婢想起来了,那日祝二当家让奴婢送些干花去嵩涧道人那处做辟邪囊,只是不知那些花是否是两位公子所要。”
晓舟珩一个激灵,消极之感涣然冰释,立马离了李终南的怀,扭过身子问道:“嵩涧道人住庄上何处 ?”
画屏欠了欠身子,随手整了下有些凌乱的云鬓:“奴婢这就领二位公子过去。”
……
回看穆王府,覃昭与李韫琋并排而行于石路曲径,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甚么。
进到王府深处,这才现了满眼的竹木丛萃,侈丽梯阁,金描彩画,岛屿回环以及一排又一排垂首立着的婢女。
覃昭邀李韫琋来此处似乎也并非是要与他登高,韩铁衣再混也是看清了,二人必定是有甚么事要谈。
“奴隶就不必去了。”正欲上桥,覃昭突然出了一声,伸手拦了韩铁衣。
见覃昭这样说来,李韫琋瞥了一眼黑脸韩铁衣,笑意从眼角偷偷溜了出来:“留他可以,不过我的奴不会中原语,你们也莫要离他太近,若是急眼了,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