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95)
陈珠咬紧了牙关,盯着陈弱水。陈弱水生得实在好看。她本就是墨香养大的女子,说起话来斯文温柔,尾音带一点点卷。
她本家不在京城,而在南方。她喜欢在发髻上插铁杆海棠,秋日的时候眯着眼睛晒太阳。陈珠派人去南方打听她,又听说她是有名的才女,上元灯节的时候往河边一站,男人们能把花灯买空了抢着送她。
陈弱水读孔孟,也读女训,她最喜欢的其实还是太公六稻。
陈珠后来回忆,文沉就是在上元节出京办事的。
陈珠以为是陈弱水勾引了自己的相公,后来又发现不是。是文沉逼迫陈弱水,陈弱水不愿当妾,陈家就被文沉在田地侵占案中找由头下了狱。读书人家,哪里争得过权臣?
文沉销了陈弱水的户籍,把她虏回了家。
陈珠没办法不恨陈弱水——我费心祈求的,既然是他人弃之敝履的,她凭什么!
陈珠生产那日,文沉在陈弱水的房里,他听见下人来报,说陈珠难产,胎位不正。
陈珠拼了命才从鬼门关爬回来,接生婆用了剪刀,陈珠下身的褥子全是血。幸好她生了个四肢健全的孩子,那孩子眉眼好看极了,产婆叫人抱出去给文沉看,说是个千金。
陈珠顾不得疼痛追出去,看见文沉盯着陈弱水搁在窗台上的手札,随口念出来:“却寻芳草去,画扇遮微雨……这是我文家嫡长女,就叫文微雨罢了。”
陈珠没办法恨文沉,男人都要三妻四妾,所以她只能恨陈弱水。
这孩子没有活过半月,陈珠还没出月子,孩子就被抱出去埋了。因为是不足月的孩子,所以不许立坟,陈珠几方打听,才知道孩子是直接烧了后灰洒在了土里。
陈珠将养了两年,终于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还是个女儿。
可是这次陈珠已经不对家中主君抱有幻想,她稳妥地养胎,生下了个分外健康漂亮的女儿。
文沉很喜欢这个孩子,他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文画扇,画扇遮微雨,是陈弱水写在手札上的词。
两个孩子,两个的名字都要跟一个外室扯上关系。陈珠被京中贵妇恭维了多日,说名字好听,家中主君看重,她恨得咬牙切齿。
那天晚上陈弱水割了腕,被发现的时候血已经流了满地。大夫说以后再也拿不起笔,一落雨就要痛。
陈珠知道这是陈弱水在道歉,但陈珠不知道恨意要转移到哪里去。
“叫她滚出去,”陈珠说,“叫她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好好当她的外室。”
后来很多年,陈弱水都一再教导闵疏不要去恨陈珠。她说外室低贱,这就是咱们脊梁骨该被指着骂。
闵疏知道陈弱水不恨陈珠。
可谁会掳走娘亲?闵疏在黑夜中一遍一遍猜想,他张嘴无声咀嚼那些名字:“陈珠,文画扇……文沉。”
他要回文府里去,找到他娘。
闵疏睁着眼,想起那些梦。他梦见陈弱水端着药碗挑帘出来,叫他不要挑灯夜读。又梦见梁长宁压着他,叫他安之。
闵疏站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最后闭上了眼。
皮肉交易还没完,他要借梁长宁的力,再搜一遍文府。
但是要怎么越过梁长宁调人?这必然是越不过去的。只能另找借口,撺掇他人搜查丞相府。
这个借口很快就送上了门。
郑思案重查后,应三川在李开源的府里搜到了大量买卖官职的账目记录。而郑思又是文沉举荐上去的。严瑞在朝堂上质疑文沉徇私舞弊,要求扣押文沉。
文沉立刻言之凿凿地反驳,更要求与李开源当堂对质。
经由李开源霉米案,文沉早就清理了家中不干净的账目,褚辉提议搜查丞相府邸,梁长风没有反驳。
内阁商议过后,文沉也点头同意。他不怕被搜查,因为他的府上根本搜不到旧账簿。
此事交由北镇抚司办理,应三川负责查清账簿,褚辉负责带人搜查。
这就是闵疏要的机会。
他也要掺进锦衣卫里,跟着搜一遍丞相府,然而梁长宁却矢口否决:“不许。”
那夜之后,他们之间的龌龊好像从不曾存在一样,二人都没有再提起过。
但闵疏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这种深埋在心底里的裂缝不会随着时间或别的什么愈合,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们之间和谐的样子不过是用来障目的树叶,抵挡恨意的高墙早已经岌岌可危。
闵疏静默片刻,说:“应三川和褚辉分头行动,应三川见不着我,见着我也认不出我。塞个人进丞相府不是难事,我只是告知王爷,不是求王爷。”
梁长宁坐着翻公文,看闵疏把头发随便绾起来去穿鞋。他背上的擦伤还没好,结了密密麻麻细小的疤,摸上去要叫人心里难受。
闵疏坐在他跟前,从案几下摸出了梁长宁放在那里的棋篓。原木雕花镂空,棋罐很深,看不见里面的颜色。他们猜过很多次子,都是白为胜黑为败。
梁长宁盯着他捧着棋篓子的手,室内很安静,只有辛庄在外头哼哧哼哧磨剑的声音。
“不如王爷再和我赌一把。”闵疏说:“这次不如反着来,如果是黑子,就让我去。”
闵疏就端正地跪坐在梁长宁对面,他们中间隔着案几,闵疏锁骨上还有红痕,嘴角有一点破损,是撕咬过后的伤痕。梁长宁不知怎么想起昨日闵疏的眼泪,还想起他说他不稀罕时,那个委屈又倔强的眼神。
可是一场性爱之后,这些憎恨又被闵疏很好地藏起来,他觉得闵疏比戏子还会演,又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
梁长宁垂眸,伸手从棋篓里随意抓出一颗棋子。
闵疏闭上眼,他没去看那棋子,只听到清脆一声响起,是梁长宁又把棋子扔回了棋篓里。
“是黑子。”梁长宁看也不看,说,“你赢了。”
锦衣卫搜查,向来是不顾情面。管你是什么大官,入了诏狱都别想全须全尾地出来。更何况锦衣卫是替天子办事,不必走流程等着层层批准,说杀人就能杀人。
文沉被扣在宫中,府里只有女眷和文容。
“狗贼,谁准你们进来的!”文容当即摔了茶盏,怒不可遏:“丞相府你也敢闯,奉谁的命!”
“文二公子明知故问。”褚辉笑起来,说:“替天家办事,你敢阻拦?”
文容知道褚辉不好惹。褚辉是什么人物?先帝在时,他就是北镇抚司里头的镇抚使,他经历了宫变和朝代更迭,新帝上位后他也坐得稳稳当当。他是没什么大背景,母亲是不受宠的公主,褚辉小时候不过是跟着宫里的皇子们混过几年国子监,跟对了人。
褚辉做事低调,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们只怕梁长宁,但像文容这类家中父兄是重臣的,都知道褚辉比梁长宁更不好惹。梁长宁尚且还有身为皇储的顾虑不会随意杀人,褚辉却不一样。
褚辉在北镇抚司这么多年,办的案子全是要案,他杀人不会论罪,人头反而是挂在他腰上的勋章。锦衣卫嘛,不就是干这个勾当的?
文容牙齿间咬着,说:“那镇抚使大人可要好好搜,机会难得,也叫你见见丞相府的阔绰!”
“搜!”褚辉看也不看他,抬手喊人:“跟李开源和郑思有关系的东西一并来报,若有遗漏,以包庇罪论处!”
第74章 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
已经是夕阳时分,闵疏被梁长宁放进丞相府,他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廊阁草木间,避开了大部分的锦衣卫。他对这座府邸实在是太熟悉,他知道哪里有小路,哪里是密道,哪里藏着暗室。
这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的路。他穿梭在夕阳的余晖中,直奔密室去。
他赌文沉把他娘关进了密室,因为文沉不会让陈珠接触到陈弱水,更不会让陈弱水有试图逃跑的机会。
哪个地方最合适?不是私牢,不是后院,是暗无天日的密室。
那是闵疏小时候待过的地方,闵疏知道里头见不着光,四处都是机关,而密室的暗门就在文沉书房的书架之后。
“咔嚓。”闵疏的手指掰开机关,书架轻轻一震,露出一条小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