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30)
闵疏不信他的话,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只是文沉的一只狗,文沉想吃肉的时候狗才有用,若兔子肉被别家夺走了,那狗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到底,文沉和梁长宁都不是最安稳的路。他闵疏也不想当嗟来呼之的狗,他要当就当苍鹰——对于一只鹰才说,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翅膀。
闵疏乖顺一笑,欢喜道:“是,我代娘谢父亲的赏!”
文沉端坐于书案后如狐狸一样盯着他。闵疏脸上的笑意不像有假,但他知道他这个儿子绝非表现出来的这样听话。
远东楼之事闵疏大可以选别的法子,可他偏偏要把文容推进结冰的内城河里去。
这是在记仇呢。
文沉微有些不屑。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气,做事做人心中所想全流于脸上,一点也不懂掩藏。
但他并不打算教闵疏如何掩藏心事。只有闵疏这样隐隐约约露出心中情愫来的时候,他才敢放心用他。
他文沉的棋子不能是一颗没有弱点、无法销毁的棋子。
闵疏悄悄扣紧了手,低声道:“……上次王妃说我娘病了,不知过了这些时日,好些了没有?”
他看着文沉,恳切道:“若是得了空,我能去看看吗?”
文沉心中一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他露出这个表情地时候,总叫他想起他娘小陈氏来。
陈氏生得美,他用了些手段才弄到手,本是一副清高样子誓死不从的,后来为着保下闵疏才低声下气来求他。
他们母子求人的神情一模一样,直教人无法拒绝。
文沉轻叹一声:“母子连心,难得你还想着她。”
闵疏说:“娘怕冷,冬日里炭火价贵,我怕她冻着。”
文沉含笑看着他:“容儿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孝顺就好了。”
闵疏垂下头,没接他这句话。
文沉并不在意,他转身拉开身后八斗柜的抽屉,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来,随手抛给了闵疏。
闵疏抬手接住,瓷瓶带着点冷意,在他手里似一坨冰渣子。
“既然你来了,也免得我月底再找你。”文沉道,“你身子打小就弱,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补药万万不可停。这药精贵,长宁王府配不出这药来,每个月我都会叫人给你送去。”
闵疏低声应了,把药丸倒进手心里,借着烛光摊开在文沉面前,当着他的面一口吞了。
这药一入喉咙,就带来了烧灼感,闵疏不由自主咳起来,脸都憋红了。
“良药苦口。”文沉推过去一碟蜜饯,道:“等过了冬,事情办完了,你身子也该养好了。”
他话里有话:“到时候不必吃这苦药,我让库房送些补药去,你和你娘好好补补。”
闵疏乖巧应下,心里却深知他的狠辣,事情办完了就该杀狗吃肉好好庆祝,傻狗才会信他的话。
梁长宁坐在厅上,两侧坐着府中幕僚。
他其实没几个幕僚,手里都是旧人。这些人他用顺了手,有时也算有点用。
青衣男子恭顺跪下身:“王爷,郑思确实死有蹊跷。”
幕僚皱眉道:“郑思这案子不是已经判了吗?怎么大理寺还在查?王迹你验尸可别打草惊蛇了。”
王迹连忙道:“赵大人不必担忧,大理寺的几个仵作避着风头,我验尸时都是在夜里,只是案子稀里糊涂就结了,尸体还得发还回郑思家中,我没敢查太深,怕郑思家人看出不妥来。”
梁长宁说:“郑思怎么死的?”
王迹道:“没有体外伤,尸表完好,不是刀剑暗器。我又试了毒,也无异常。”
梁长宁沉默地摩挲了两下手上扳指。
王迹又道:“看他样子,只能是病死。我暗中查了太医院的档案,发现郑思今年年初发过一次哮喘,他发病十分严重,一点诱因就能去半条命。他那日发病时是在家中,他夫人吓坏了,连忙去了丞相府,求文沉给他请个太医。因此太医院的档案上,记的是文沉的名字。”
梁长宁下首的幕僚孙远问:“什么诱因?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他有哮喘?”
王迹道:“没人知道他有哮喘,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犯病,因为他哮喘的诱因是三白瓜。三白瓜乃是西域贡品,他家中三代无仕,哪里见过这种东西?”
“郑思的尸体嘴唇泛紫,其他死状也都符合哮喘的症状。后来我果然从他的手帕找到了一些白色粉末。估摸着是把三白瓜晒干了磨成粉,然后用特殊手法揉进他的手帕和衣物里了。”
“好手段。”梁长宁思索片刻道,“怪不得那日北镇抚司的押运马车要点火盆,车厢狭小,炭盆火足,郑思又心中惶恐,必然要流汗,若掏出帕子来擦,三白瓜的粉末很容易就会被他吸进去。”
“郑思怎么吃得到三白瓜?”孙远诧异,又道:“还有那帕子……我听说后宫有些嫔妃为了争宠,会叫手巧的嬷嬷将香粉揉进布料里,这样走路带香风如同花神下凡,是叫‘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
梁长宁不知还有这些门道,他缓缓道:“张俭办事去了,今日正好辛庄从边关回来,叫他去查一查。”
房梁上立刻跳下来一个年轻男子,跪地领命。辛庄推开房门就要出去,迎面就正撞上进来的闵疏。
闵疏刚回来,脚底还有雪,躲闪不及身子一歪就要摔。辛庄下意识躲开,又想到他是自己主子的人,伸手扶了。
闵疏飞速站稳,“多谢这位……”他适时顿住,抬眼看过去。
“我叫辛庄。”
闵疏从善如流:“多谢辛大人。”
辛庄颔首,侧身正准备走,里头的幕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既然都叫辛庄去查三白瓜了,不如顺带查一下那手帕的来处。”
“什么瓜?”闵疏没听清。
梁长宁微抬下巴,辛庄就复述了一遍。
“不必麻烦辛大人走这一遭,此事我知道。”闵疏道:“三白瓜是文沉给的。”
三人看向他,闵疏大步走向厅中,随手解下了斗篷揽在臂弯里,缓缓道:“年初的时候宫中赏了两个三白瓜给丞相府,说是西域贡品,一共才十五个。”
“那时候王爷尚未回京,大抵不知此事。那瓜稀奇,丞相夫人陈氏为彰显圣宠,广发帖子,开了个品瓜宴。郑思借着这个机会向文沉示好,投在了文沉门下。我尝过一口三白瓜,清甜爽口,是京中贵妇都会喜欢的味道,陈氏便赏了他夫人一小碟子瓜,他夫人舍不得吃,带回家了。”
闵疏道:“当天晚上,郑夫人就敲了丞相府的门,哭求说她官人吃了瓜之后喘息不止,咳嗽带血,甚至口吐白沫。文沉怕郑思死了攀扯上自己,只得进宫请了太医。”
“闵大人,在下可否多问一句,还有谁知道这事?”孙远问。
闵疏沉思片刻:“太医院有档案,那日品瓜宴人来人往,若有心打听谁都能知道。但三白瓜乃是贡品,保鲜时间短,不及时食用就会腐烂发臭。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此事且将贡品制成干粉,实在是十分难。”
最重要的是谁会在那时候就瞄准了郑思,不惜提早准备对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寺正备下如此杀招?他必然是知道了郑思投靠文沉之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在丞相府有钉子,还是品瓜宴上亲眼所见?
然而郑思在投靠文沉之前就另有主子,那他的死,是否也是背后之人精心谋划的一步棋?
他偏头看向梁长宁,他果然也发现了关键之处。
郑思一死,他留下的所有书信证据不论真假,全都成了刺向文沉和梁长宁的刀。
夜深了,再过会儿怕是就该天亮了。
众人告退,闵疏跟着梁长宁回了安鸾殿,一路上都在思考此事。
他思索良久不得思绪,只好暂且搁置一旁,跟上梁长宁,说:“周小将军明日启程,我能去送一送吗?”
梁长宁撇眼看他,闵疏只好道:“此行陷阱重重,多多商议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