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48)
意料之中地,他听到了佩剑撞击盔甲的叮当声,接着张俭和辛庄一前一后走进来,大门开了又关,妇人趁着这间隙恍惚看见了外头漏进来的一丝亮光。
她眯着眼睛想,原来已经是早上了。
“王爷要提人。”张俭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开门,对着张道说:“你都问出来了?”
张道说,“都吐干净了,只是没写口供,怕她又不认。”
“王爷不要口供。”张俭让辛庄把人拎起来,看着她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团后,才说:“白纸黑字的东西毕竟藏不住,你最好也把嘴巴闭牢实,王爷的性子你知道,叫你来审这个妇人不是杀鸡用牛刀,而是主子信你藏得住事,你明白吗?”
张道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连连点头:“昨夜我把人押到黑牢里单独去审的,除了我,别人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王爷放心就是。”
张俭审视他一圈,说:“最好是。”
说罢他转身带着辛庄走了。
他们走的是偏路,没让人见着,隐蔽地把人带进了寒月阁,梁长宁坐在里面正翻棋谱看,见人来了,抬头打量着她。
辛庄把人解开,自去门口守着了。
妇人这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口,瑟缩道:“……这,这里不是官府!”
梁长宁没说话,妇人脑子清明起来,居然认出了他,“你,你是……是长宁王!”
那日长宁王凯旋时,三万雄兵就镇守城门外,妇人出去收香料,远远偷看过一眼,此刻竟然对上了脸。
她想起茶馆里说书先生的那些关于他血淋淋故事来,已经是怕极了。
梁长宁不置可否,看着跪匍在地的妇人说:“既然牢里都招了,那想必不用本王开口问。”
妇人这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来,她知道如果自己想从这里走出去,必然不能有所隐瞒。长宁王亲自提人,必然是要问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的。
反正她也是收钱办事,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去。她跪爬在地上不住磕头,越说越急促:“是……我的那个院子,是做了些手脚的!”
梁长宁眯了眯眼,冷道:“从头讲起,说错一个字,拿舌头来抵。”
“要从……从三四年前说起了。”妇人声音越来越低,“约摸在四年前……我……民妇邻居家里住的那个得了痨病的瘸子死了,他媳妇想跟回龙湾里一家卖糖水的厨子跑,就把张瘸子的屋子挂出来卖。”
梁长宁没料到这妇人是从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起,他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却又怕漏了什么消息,只好耐着性子忍住了,带着两分烦躁地摩挲了两下扳指。
妇人咽了下口水,继续说:“她要价高,挂了许久都没人要,咱们西街的街坊都知道,都把她当笑话看,就因为这事,她还和人打了起来。后来……后来没过多久,那房子竟然也有人要了!”
梁长宁微微皱眉,问:“是个中年男人买下来了?”
四年前梁长宁还在塞外征战,那时闵疏也不过才十二三岁,他只是个小探子,哪里来的钱买得起京城的院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文沉买来安置他的。
文沉不会亲自去看房子,只会叫手底下的人去做。可文沉凭什么要单独买个院子安置闵疏?梁长宁想不通,收敛了手指,扣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
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纨绔,妇人怕他一个不开心就叫门口那两个凶煞进来砍自己,立刻拨浪鼓似地摇头回答他。
“不,不是。”妇人尽力回忆起来,说:“是个……是个这么高的老人,约莫七八十岁,看着很和善,出手也阔绰。”
她双手比了比,说:“按官府的公文,寡妇若是要卖亡夫的房子,得走好几道过程,没小半年是拿不到房契的,可这老人不知怎么的,竟两天就拿到房契了!后来嘛……后来他把这院子改成了个私塾,可是咱们这片都是穷人,哪里有钱供小子读书哦!”
梁长宁听明白了,这房子是茂广林买的。
这事儿他知道,茂广林隐退之后就给他回了信,说是不打算远走,准备在京城置办个小宅子,先隐秘地安顿下来。
可是茂广林怎么会跟胭脂铺有联系?
“奇怪的是,虽然没人去他那个学堂,他生活上却也还算过得去,听西街的买馄饨的阿婆说,他好像有些家底,不过也不奇怪嘛,京城脚下一砖头能砸死三个大人物……”
“说重点。”梁长宁微微皱眉。
“是,是!”妇人说到这里,又磕着头连连道:“说窜了,说窜了!”
她偷偷看了眼长宁王,见他没有杀人的意思,才继续道:“后来那个老头儿来我这儿买香料,过了两天又叫了个人来问我,愿不愿意把我的院子卖块地方给他。他只说想修条道出来,我本不愿意,怕官府查到了抓我,可他给了四十两银子!”
她比了个四,声音大起来,“四十两银子能买两个我这院子,我怎么还不乐意?这老头真是人傻钱多,好骗着哩!”
“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学生,听说家里不让他读书,只能偷偷来,那老头儿怕他家里人发现,才让他从我这院子翻过去。这世道真是怪得很,还有人不让孩子白读书的!哪像咱们这些贫苦人家……”
梁长宁扣了两下扶手,妇人立刻噤声了。
“那学生长什么样子。”梁长宁眼色暗沉,冷不丁道:“约莫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妇人费力想了半天,模模糊糊说:“长得实在是好,跟咱们这些下力干活的小子不一样,他白得很,一双眼睛漂亮得很……叫什么就不知道,我问过他,他也不说,看起来年轻得很,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对了!倒是有一次听到那老头叫他安芝什么的,哪有男孩子取名叫安芝的,跟小娘们一样。”
“安芝……”梁长宁咀嚼着这两个字,口舌间竟有一点刺痛感。
女人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些别的。他沉吟片刻,理清了思绪,扬声叫辛庄进来。
辛庄进来等他吩咐,梁长宁还在思索着刚才妇人交代的话,心不在焉地对着辛庄扬了扬下巴。
“主子要灭口?”辛庄比了个手势,了然地说:“那我提到郊外去杀,做个火中烧死的样子。”
妇人听了这话立刻哭叫起来,梁长宁皱了皱眉,说,“把人先押回去。”
辛庄一愣,说:“押回私牢?”
“先关着,告诉张道不许把人搞死了,我还有用。”梁长宁说:“好生善后,别叫闵疏发觉此事,消息给我捂严实,连老师那儿也不许透出风去。”
辛庄应声,把妇人又绑好,提在手里准备退下。妇人蹬腿挣扎半天,呜呜叫唤,被辛庄举起手刀砍昏过去,扛在肩上带走了。
辛庄把人关下去了就折返回来,立在梁长宁后头。
梁长宁摩挲着扳指,突然道:“张俭呢?”
“他去大理寺取奏报了。”辛庄说:“走了有一会儿,估摸着快回来了。”
昨日大理寺借调了人手给巡检司,按规矩今日是要写奏报呈上的,正巧宋修文刚上任大理寺少卿,他就将这份奏报誊抄了一份,是特地留给梁长宁看的。
“他回来了就叫来见我。”梁长宁垂下眼皮,说:“行了,你出去吧。”
日上三竿,闵疏悠悠转醒。
“你家主子呢?”闵疏拥着被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诧异道,“怎么已经正午了?我睡了这么久?”
暮秋把午膳端进来,摆在小饭桌上,说:“王爷出门去了,昨日不是城西走水了吗?圣上一早下的旨,要王爷接手巡检司,清点伤亡善后呢。”
闵疏心里一惊,不着痕迹地问:“怎么还有伤亡?火势很大吗?”
暮秋过来给他穿外袍,对他身上遍布的那些暧昧痕迹视而不见,说:“只是伤了两个妇女罢了,都是皮肉伤,所幸火势不大。巡检司早上派人来了,说是昨日有人放烟火,结果火星子落到了干草堆上,火一开始烧得旺,不过也就那一阵的事。只是听说那烟火是违禁品,盘查关口出了问题,王爷应该是去查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