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20)
闵疏骤然回头,看向仓促赶来的张俭。
张俭满身风雪,显然是仓促赶来:“密报已达通政司,属下从城门回来时,通政使司已经持红牌入宫急报!”
梁长宁惊奇道:“今年不似往年冷,税收也好,怎么突然就闹出雪灾?”
张俭道:“咱们在北边的探子说,灾民已经闹起来了,声讨朝廷官员贪墨无度,说此次雪灾塌房死人,半数天灾,半数人为!”
闵疏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说的不会是郑思借着文沉之名买卖官员,而官员贪墨……”
梁长宁微微摇头:“户部去年确实拨了银子加固暨南房屋,郑思胆子再大,也不敢吞太多,更何况这么区区一场雪,怎么就能压垮房子呢?”
张俭跟着说:“北边如今鲜少有茅草屋,即便是贫穷人家基本都是竹子或木料做基地,这场雪也没下几日,远远不到要压垮房子的程度。”
闵疏猛然站起身:“王爷是说……是有人故意摧毁房屋、折损人命?”
梁长宁目光几变:“张俭,你即刻带人往北边去查探灾情,拿我的牌子去,三日后朝廷必发明堂邸报,若那时地方官方没有开仓放粮的意思,就先就近从梧州边界的粮仓里调!”
张俭会意,飞速退下了。
闵疏望着窗外,目光悲哀又憎恶。
“在看什么?”梁长宁随他偏头望出去。
夜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
闵疏把手贴上窗,风雪如猛兽咆哮,寒意刺骨。
“……在看笑话罢了。”闵疏抬起头,星宿轮转,贪狼与紫薇在云层之后更迭辉映。
他语气悲凉:“新帝继位,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如今更是做出人为造灾的荒唐事情来!乱局中人人都争相吃一口肉、喝一口汤,可这口大锅里煮的,却是天下的百姓。”
第15章 同船
梁长宁没想到他还能在争权夺利的间隙里苦天下人,不由得乐了一乐。
可转头细细想来,又觉得实在难得。
他不过这个小小年龄,身于文沉府里头当个见不得光的探子,扮演权力漩涡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在战战兢兢保命的同时能想到保境安民,实在是难能可贵。
闵乱思治,这四个字衬得上他。
闵疏这样的人,若天下太平,或能大放异彩。可如今时局如此,就太容易被埋没折损。
若无人能护着他,迟早碍了别人的眼。
梁长宁沉默片刻,难得诚心道:“各人所求不同罢了,有的人谋一饭得失,有的人谋一国得失。若真想担天下之责,就得目光放远,站到最高处去。”
闵疏回身望回来,语气轻淡:“谋餐者民也,谋城者臣也,谋国者君也……王爷欲为谁?”
梁长宁笑了笑,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烛火跳动的光,明明白白写着野心:“我欲为谁,你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闵疏之所以背弃原主,转投这位权柄在握的先皇爱子,并不完全是因为情势所逼,苟且偷生趋炎附势的缘故。
更是因为文沉于大梁无益,于正统无益。
闵疏不知道梁长宁是不是那个正主,但他知道梁长宁能在十七岁风头正旺的时候,毅然抛弃安稳日子转而去边疆御敌,就证明他心里有百姓的安危。
闵疏愿意赌一赌。
“那就希望王爷是个明主,不负苍生吧。”
梁长宁看了他片刻,对他伸出手。
闵疏望着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梁长宁微微一用力,就把闵疏扯到自己怀里坐着,从背后拥着他。
“闵大人可要想清楚,上了我这条贼船,今后可就是风浪与共了。”
闵疏偏头避开他的气息,轻声道:“民如水,王爷不想翻船,那就好生治水吧。”
梁长宁不置可否,转开话题问:“吃饱没有?我看你现在挑嘴得很,方才的小菜不喜欢?”
闵疏诚实道:“有点咸。”
梁长宁哈哈大笑起来,“今夜睡个好觉,明日天亮,宫门一开,怕是无空闲日子可过了。”
闵疏颔首:“首要之事还是尽快了解灾情……按路程远近,密报怕是好几日前的消息了。灾祸易生难民,王爷要小心流民造反。”
闵疏说得没错,如今沧州、德州、安吉等地,早就是饿殍满地,江河冰合,断航封冻了。
闵疏轻轻叹口气:“明日朝堂必然杂乱,文沉一案未结,他一定会趁此机会重新掌权,若是皇上派人运送赈灾物资,王爷不妨试试推举小周将军。”
梁长宁也有此打算,但他面上不显,扣着闵疏的腰为难他:“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看你倒是对周鸿音很好,怎么,看上那小子了?”
闵疏别过脸,觉得他不可理喻:“我只是就事论事,王爷以为谁都跟您一般,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
梁长宁拍拍他的脸:“食色性也,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们是在寝殿见的面……少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闵疏一言不发,脸上有种夹杂着难堪的嫌恶。
梁长宁哼了一声,回到正题:“西凉使者被杀一案,我估摸着多半只能囫囵结案,不过西凉如今势弱,咱们若是稍加安抚,在朝贡上让步,多给些好处,他们怕是还高兴得很,巴不得咱们不查了。”
“只是郑思案是个难得的机会,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拉扯出点东西来。我让张俭分一支暗卫给你,若是大理寺仵作查出点什么,就来给你回话,此事交由你运作,能趁机扒文沉一层皮最好。”
闵疏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分权,握着梁长宁的暗卫,那才真真算是入了他的眼,成了他的谋士。
梁长宁若是被雪灾绊住,那必然要有一个知晓内情的人来钻郑思这桩案子的空子。更何况郑思贪污受贿一事,说不得也跟雪灾有所牵连呢。
梁长宁把舆图盖回去,把厚厚一叠的灾情密报推到闵疏面前:“你誊抄一遍,我叫人送到严瑞府上去。”
闵疏点点头,道:“好,我必然为王爷尽力办好这件事。”
梁长宁既然要看他的本事,那他就露给梁长宁看。
听龙殿温暖如春,书案前烛火摇曳,内侍吴易宝陪侍在一旁,替梁长风磨墨。
书案上展着一张舆图,上头几个红墨圈起来的地方,赫然就是沧州、德州几处地界。
梁长风面无表情,手指慢慢从沧州划过。
他往日常用的那个小太监是太后指给他的人,如今这个吴易宝,才是他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吴易宝是吴贵的干爹,从前是伺候梁长风生母的,他生母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先皇去世后新帝登基,太后嫌她出身卑贱,直接一条白绫送走了。
新帝心哀,固执地留下了吴易宝在身前。
梁长风沉默不语,吴易宝低声开口道:“皇上,沧州密报按下多日,消息怕是已经传到各家耳朵里了,明日上朝定是人尽皆知……”
“慌什么,”梁长风摆摆手,“再压压,压出事情,闹大了才好。”
吴易宝苦道:“怕是要压不住了,新来的密报,说是流亡灾民有上京之势。”
梁长风皱了皱眉,厌恶道:“……刁民一群。”
他抬手捏了只笔,思虑片刻,在沧州与淮南省的交接处划下一条长长的红色朱砂墨痕,若有所思道:“朕记得……沧州山势险恶,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必须要过江是不是?”
吴易宝伸长脖子望着舆图,笑道:“皇上好记性,先皇在时,着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建了沧广桥,暨南并沧州内外可全靠这一座桥出入了。”
梁长风微微笑起来,把手里的狼毫扔给吴易宝:“就这一座?”
吴易宝接过笔,恭恭敬敬地搁在笔架子上:“回皇上,就这一座,当年修这座桥的时候,六部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先皇挪用自己的私库,再加上当地豪绅商户出钱,才凑齐了这笔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