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19)
陈聪说:“或者你到我这里来住,院子么有的是,只是你若是搬出来,外头怕是以为王府里内讧,这关头不好打人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闵疏一遍算账簿,一边打算盘,叹气:“老师走后,总觉得对梁长宁有所亏欠。先前不知道他也是老师的学生,我只是老师的半路学生,没有回报老师,反而叫他操心许多。老师一心辅佐梁长宁,把他视如己出,我也得顺着老师的路去走……”
他顿了顿,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指,低声说:“总觉得老师还在,我对梁长宁多一分耐心,就好像老师从前对我多一分耐心,我知道这样没有道理,可是我与他也算是同门师兄,怎么好兄弟阋墙呢?我小时候还挺仰慕他,总觉得他战功赫赫,是年少成名。如今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泼皮无赖,和那些在地上打滚要糖吃的顽童有什么区别?他还比人家年长些!真要算起来,他还早就当爹了!”
陈聪忍不住道:“这也能算?”
闵疏说:“怎么不算,严瑞比他大好几岁,可严瑞在这个年龄,不也有嫡子了吗?!”
“诶,是个女儿。”陈聪难得市井论嘴,说:“严大人家的千金可是乖巧懂事,今年也七八岁了吧……什么时候生辰?我那日在珍宝坊遇见个玉佩,荷花彩蝶的纹样,料子也好。买了之后又带不出门,黑来砚他们都说女气,我想着,送严大人的千金正正好。”
“我手里头没什么好东西,”闵疏思绪良久,说:“要么去梁长宁库房翻翻,他好货多。”
第92章 厚积
朝堂上不再是三足鼎立,茂广林的死打破了党派平衡,多日以来,纷争的重点已经从镇压学生逐渐变成了平息学生怒火。
文沉无法再与梁长宁分庭抗礼,文容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更是世家多年的伪装。
闵疏站在阁楼上,从这里能看见恢弘的朱红宫门,外头全是白袍书生。折子和谏书根本传不过来,没有人敢做主驳回上书,因为学生们有一腔孤勇,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他们跪了多久?”闵疏问。
今日梁长宁上朝去了,只有陈聪和闵疏在一块。陈聪说:“从茂阁老去后,一直跪到现在。”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闵疏喃喃自语,又突然转身,说:“宋修文呢?我前日告诉梁长宁我要见他,他今日有空了吗?”
“拜帖已经下了,估摸着午后就能到。”张俭说,“咱们现在就回府么?”
朝堂上的争论僵持到了午后,朝臣没有用膳,有几个体弱的官员暴晒了几个时辰晕厥过去,太医正守着扎针。
更多的朝臣都在殿内跪着,一派是以严瑞为首的内阁次辅,他们主张安抚学生,由朝廷出面召回潘振玉,先稳住学生们的情绪。一派是以刑部尚书孙供为首的各个部堂,他们主张绝不重翻旧案,因为一旦翻案,就是承认朝廷做错了事,绝不允许试探皇权。
“学生们要求洗清潘振玉的罪名,是因为茂广林誊抄了地安疏,并落了款。”严瑞出列,说:“茂广林担下了地安疏乃反诗的罪名,就意味着潘振玉的罪名是子虚乌有,他被判流放,是因为宣扬了地安疏,刑部公文上写得最重的一条罪,还是妄议国事,大逆不道动摇社稷。”
“地安疏净是谋反之言,若不是先帝开恩,潘振玉早已经是凌迟酷刑!”孙供说,“怎么,茂广林在地安疏下落了款,那么这地安疏就是他写的了?我要是进天书阁写我的名字,是不是大梁朝成千上万的政策都是我的功劳!”
“地安疏不是文字狱,朝堂不是一言堂。”严瑞不怕孙供,他是内阁次辅,和孙供当同级而立。他拱手朝上,说:“只要是上榜考生,都有监理之权,如果我们告诉百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我们就不能剥夺他们的监理之权,地安疏是不是谋反之言,孙尚书还要慎言。”
“茂广林是前内阁首辅,先帝在时,他是天子近臣,无论大小事宜,先帝都要与他详谈。”礼部尚书韩君楷听了片刻,出列说,“如果地安疏真是出自茂广林,那么土地税收改革一事,岂非是先帝授意?”
“绝不可能!”文沉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打断,厉声说:“世家于土地税收和籍契变更一事上的恩荫流传三朝,这是开国功勋之赏,万万没有中途收回的道理!朝廷可以召回潘振玉甚至是再次启用他,但无人能够斩断先祖封赏,朝廷不可因区区学子请愿而将底线一退再退!”
文沉语气渗人,寒声说:“再者,谁知道是不是茂广林为了保潘振玉,自己把罪责揽下来呢!”
“朕召诸位议事,不是为了听嘴皮子打仗,是为了解决眼下问题。”梁长风终于开口,冷声说:“前朝之事不用再提,诸位都是经历过朝代更迭的重臣,大事能抗,小事就不该犹豫,也不必摆出慌张害怕的样子互相推诿。朕要的是拿出解决办法来,要么赦免潘振玉,要么就镇压学生们,总不能叫宫门一直被堵。各地哀声载道,即便如今算不上燎原之怒,也要想法子平息吧。”
梁长宁今日沉默良久,现在才说:“诸位大人别忘了不只是学生们,还有百姓请愿。”
梁长宁一开口,众人都看向他,连梁长风都把目光投过来。梁长风对于梁长宁这个皇弟一直心有忌惮。梁长风小时候不受重视,只能躲在暗处艳羡地看着梁长宁,纵使如今登基为王,他在梁长宁面前,也好似还是那个不起眼的落魄皇子。
“土地税收或可从长计议,文大人家二公子文容当街杀人的暴行却要即刻处理。”梁长宁说:“臣恳请皇上早做决断,按律处置!”
文沉陈词激昂,当场叫怨。他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即便当日满街百姓有目共睹,但文沉也绝不会认下罪名。
就算最后不得不退步,刑部也会看在文沉的份儿上对文容网开一面,等风声过去之后再赦免文容。
“诽谤之言,舆人之论,皆是有心撺掇!”文沉跪地叩首不起,他对此事并无把握,但他执掌实权多年,从不惧怕外界舆论,他说:“臣请求逮捕闹事学生,杀一儆百,肃清风气!”
闵疏背手而立,语气肯定:“文沉不会认这个罪名。他最大的可能不是做出让步,而是以进为退,要求杀鸡儆猴。”
宋修文站在台阶下,看着廊下的一排花盆,说:“听起来闵大人很了解文沉,我却觉得他会退半步以求安稳,只要文容不是即刻斩首,那么待风波过去,他仍然可以继续当文家二公子。”
闵疏微微转头,看着宋修文。闵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说:“梁长宁多年没有对文沉动过手,就是为了积压旧案,时机成熟再一并发作。”
“厚积薄发,最能一招毙命。”宋修文颔首,很是赞同他,说:“可文沉做事谨慎,他手里的命案寥寥无几,他确实杀过人,却都已经料理干净了。文容当街射杀学生一案,本该移交到大理寺,由我来主理,但现在大理寺都抓不到人,就是因为文沉还在朝堂上立着。”
闵疏沉默须臾,说:“三年前,我同样也为此所困扰。”
宋修文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知道闵疏曾经是长宁王的幕僚,却并不知道更多的个中详情。
三年前,闵疏从京城出逃。三年后,他自己又回了京城。
宋修文没有说话,他心知闵疏话里有话,只等着闵疏再次开口。
“我曾数次问过自己,要如何才能彻底除掉文沉。”闵疏侧脸如玉,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他的目光冷漠,说:“可惜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出答案,我就失去了除掉文沉的意义。”
但是没关系,闵疏想,我不会一直跌到,我会爬起来。
“学生们聚集起来抗议的确不容小觑。他们是国之栋梁又影响甚广,朝廷不敢贸然镇压,轻举妄动只会火上浇油。但朝廷也只会做到这里,因为如今为了地安疏奔走抗议的学生们都出自寒门,他们没有权势,也没有领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