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2)
闵疏下巴还被捏在他的手里,那枚扳指硌得他下颌生疼,他却不敢动弹,只得伸长了脖子艰难道:“闵疏是王妃的护卫,更是王爷的奴才!”
梁长宁身后那排侍卫的佩刀锃亮,光可鉴人,在烛光下像镜子一样清晰。闵疏眼睫微垂,用余光细细扫过,从刀刃的反光里瞥见了梁长宁手上扳指的样子——龙头蛇身,靠近掌心的那一圈雕了祥云纹样。
龙蛇云纹戒,持戒者可越过虎符调用十万大军,而其中三万是镇守皇宫的锦衣卫。也即是说,只要梁长宁一声令下,顷刻间就能杀穿东宫。
闵疏心里一紧,知晓长宁王确实如父亲所说,早有造反之心。只是如今局势莫测,他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看什么呢?”梁长宁松开他的下巴,把玉扳指褪下来塞进他的嘴里,随手搅了两下,不容分说地把那玉扳指压在他的舌根底下,柔声道:“含着,千万别咬碎了。这可是先皇遗物,能抵你丞相府上下三百口人命的。”
不待闵疏挣扎,他就拍拍闵疏的脸,站起来朗声道:“来人!”
随侍在半步之外的侍卫连忙俯首,梁长宁转身向外大步踏出,“赏他五十廷杖,若是死了就不必再来回话。若是没死,洗干净了送到我床上,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美人儿,还是个刺客!”
幕僚俯身应是,数十个侍卫随着梁长宁鱼贯而出,兵器撞击盔甲的声音像是他生命末尾的丧钟,随着撤下的碳火,这个牢房里最后一丝暖意也消失了。
“来人,上刑!”幕僚把他胡乱拖起来,见他裤子单薄也懒得再扒,干脆地向后扬手,厉声道:“给我往死里打!”
打板子这件事,其实很有些门道。
行刑人若是能看懂主子脸色,就能见人下菜碟。五十板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用巧劲,五十板子尚还能留他口气,但要是往死里打,十板子就能让他断气。
牢役一开始听着王爷的意思,是想把闵疏留到床上去,但幕僚又下令要往死里打。他举着板子犹豫着多嘴了一句:“张大人,不留气吗?”
幕僚怒道:“我的意思你听不懂?!我说打死作数!”
牢役不敢再语,抬棍就打。
闵疏双手被反捆在腰后动弹不得,口中的玉扳指混合着血腥味和梁长宁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让他有些许眩晕。他不敢咬牙,怕磕碎了嘴里的扳指,只能用舌头垫在牙齿中间。
冷汗淋漓,泡过姜汁和辣椒水的板子带着凌厉的风声像暴雨一样砸在后背和臀上,虽不见血,但衣裳的破洞之下已然可窥见乌黑一片。
直到闵疏把冰冷刺骨的玉扳指含得温热腥甜了,他才微微从麻木的烧灼之感中察觉到风雨将停的趋势。
“拖下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也不必裹席子,我即刻去回禀王爷!”
“……慢着。”闵疏的气只进不出,微若蚊声:“……阴奉阳违……你当这牢里……都是你的人?”
他嗓子里都是血痰,舌底下还压着那枚和田玉的龙蛇云纹戒,说话都含糊不清。
幕僚微微侧过头,看着奄奄一息的闵疏,似乎连句话都不屑与他说完,“你有口气又怎么样?撑得到王爷来见你么?”
冷汗从闵疏粘腻的发丝往下滴,辣得睁不开眼睛,他费力地扬起一丝讥笑,用舌尖勾着嘴里的扳指,吐出一半来给他看。
“……”幕僚微微眯了眯眼,正想动手,却见少年潮红舌尖轻轻一勾,那扳指就被他压回了舌根底下。
这下子闵疏的笑倒是有两分松快了,“……你猜我吞下去,你要花多少个时辰才能挖出来?”
幕僚还未开口,又听他气若游丝道:“……即便……即便你能挖出来……咳咳……你怎么知道……王爷会不会一时兴起,咳咳……一时兴起,要查看尸体?”
闵疏费力地动了动手腕,那处的皮肤最是细嫩,但此刻早就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
“……剖我的尸,你怎么跟丞相府交代?王爷千秋大业……岂能毁于你这区区幕僚之手?”
幕僚听他说到千秋大业四个字时,脸色晦暗难辨,半晌才脸色铁青道:“把他洗干净,抬到安鸾殿去。”
闵疏悄悄松一口气,放软了身体趴着,任由侍卫把他抬起来。
他已经神志不清,烛火的影子在视线里交叠又分离,眼睑干涩充血,血腥味开始化作咸涩的苦味,黑暗和晕眩一同笼罩住他。
但出门经过幕僚的时候,闵疏还是挣扎着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清冽冰冷,如万丈雪峰颠上的刺骨雪水,望过去到时候竟然让幕僚胆战心惊,让他莫名想起了三个月前在边疆战场上持枪厮杀的梁长宁——他当时也是这样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敌国遥立于城楼上的将军。
而后梁长宁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马鞍之下的百石长弓,用一支苍鹰尾羽制成的穿云箭射穿了他的眉心,把他钉在了城墙之上。
“……张大人,闵疏记住你了。”他呼吸轻薄,语气清淡,倒像是在贺喜。
第2章 苟全
安鸾殿是才修起来的寝殿,梁长宁平日都宿在这里。
长宁王府檐牙高啄,廊腰缦回。从屋子里望出去是四方棱角的蓝天,从外头望进来是重兵把守的宫墙。
梁长宁刚下朝回来,就听下面的人来报,说闵疏高烧不退伤势加重,怕是挨不过几日了。
梁长宁这才想起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随即大步流星向寝殿走去,饶有兴致道:“刑具都轮了一遍,又被打了五十板子,怎么还有气?”
伺候的小厮连忙跟上他,俯首低声说:“大夫换了好几拨,都说没得救,但他晕死过去,嘴里又含着王爷的玉扳指不肯吐,下面的人不敢用强,怕磕伤了扳指,张大人也着急呢,所以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
梁长宁点头,也不知是鄙夷还是赞许:“长了张柔弱不能自理的脸,命倒是比嘴巴还硬,挺耐糙。”
小厮接着道:“王妃听闻此事,已经在安鸾殿门口跪着了。”他说罢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梁长宁,见他神色淡淡,才拿捏着分寸开口:“从您上朝时就开始跪着了,这会儿怕是还在前院呢。”
梁长宁抬脚跨过门槛,也没要他扶,饶有兴致道:“是来求情的?”
小厮没回这话,因为门槛之后就是花团锦簇的寝殿前院。细雪还在飘着,一道柔美的身姿背对着他跪在青石板上,丫鬟为她撑了一把十二骨的油纸伞,不曾让她沾到一丁半点雪。
小厮刚想开口,梁长宁就抬手制止了他,看戏一样背手静立在檐下。
前日下的大雪还没扫完,松软的雪掩去了细碎的脚步声,新过门的王妃笔直地跪在伞下,一抖也不曾抖。
丫鬟把文画扇手中的汤婆子接过来藏在怀中,俯身低语:“娘娘,王爷怕是刚下朝,轿辇回来还要好一会儿呢,不然您先起来坐会儿……”
文画扇抬头扫她一眼,丫鬟即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半句。
她偏头看过去那瞬间露出来半边姣好的侧颜,纤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漂亮有神的眼睛。
梁长宁眯了眯眼,发觉她这双眼睛倒是有些像闵疏。
不过这世上漂亮的皮囊千篇一律,这双眼睛搁在美人堆里,不说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但也能找双八九不离十的。
丫鬟把伞又撑近了些,怕雪落到她发上,然而文画扇一把推开她,低声呵斥:“王爷即刻就要回府,我跪在这里身上却干干净净,你当他傻?!”
丫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慌乱间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廊下一身金丝蟒袍的梁长宁,随即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长……王、王爷!”
文画扇身体一僵,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转身叩首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出。
梁长宁颇为惋惜,叹气道:“听闻爱妃在此跪了三个时辰,本王很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