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62)
梁长宁质问的话倏地断在了舌尖。
暨南的雪还在下。
周鸿音叫人在暨南每个州都加设了粥棚。
为了防止有民众恶意抢食,大米里都掺了沙子。饶是如此,粥也不够施的。
陈聪养了多日,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他们如今歇在府衙上,一出门就能看见粥棚。
陈聪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外头的灾民,间或沉默地喝一口火里烧。
他是暨南民心所向,只要他站在这里,就能够安抚暴乱。
周鸿音与他谈了多日,还是没有说服他改旗易帜。他不知道陈聪还在犹豫什么,或者陈聪还有别的顾虑。陈聪不开口提价码,周鸿音只能束手无策。
孔宗亲自跟着商队去买了药材回来,同行的还有黑来砚。他们能买到的药材不多,堪堪足够。
因为桥断了,所以他们跟着镖行走的是结了冰的河面。这一路难行,折损不少马匹。回来的时候黑来砚告诉周鸿音,说朝廷派来修桥的人手到了。
一般修桥铺路都是当地征收民俘,这次却是工部出力。周鸿音略觉奇怪,但也没多想。他端坐在屋内,看着暨南的舆图划分排查的区域。
“李立山!”他头也不回,说:“加派人手驻守城门,不许外来人员随意进城,一经发现可疑人等立刻禀报!”
李立山的身影一闪,大刀阔斧地到城门口坐镇去了。
京城的消息走了跑了半月,终于送到了周鸿音手上。周鸿音看完,叫人请来了陈聪,把密函递给他。
他这个态度倒是让陈聪不敢接手,长宁王府的密函,看了就说不清了。
“小将军讲与我听就是。”陈聪坐在他面前。
周鸿音把手里的信纸丢进炭炉,看着泛黄的纸页被点燃,“裴皎死了。”
陈聪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一反应过来就明白了:“谁要对裴家下手?裴家出国母,岂容……”
陈聪一顿,语气犹疑,诧异道:“……圣上?”
“今日巡查营地,朝廷派工部的人来修缮断桥了。”周鸿音换了个话题,说:“若真是圣上,那么扳倒太后或许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拿回兵权……这事总要有个契机。”
他们二人对视,在炉上茶水蒸腾的雾气中展露出一点风声鹤唳的氛围来。
陈聪从前并不了解这位新皇。
宫宴是他崭露头角的第一次,多少人都被他杀了个错不及防。裴皎是儆猴的那只鸡,更是新皇翻身而上的开始。
如今新皇的手段干脆利落,即便全是破绽可循,也叫各派看明白了他的心性。
没有契机又怎么样?编他也能编十个出来。
陈聪端起茶,说:“暨南不会是他的突破口,再怎么说也是无辜百姓……”
周鸿音说:“不管怎样,你往后小心些。先前闵……王爷曾对桥塌一事有疑虑,工部对房屋桥梁的构造了如指掌,做手脚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容易。我会派人守着,另外,我再调两个人给你,孙虎和孙岩两兄弟行事可靠。你是暨南布政史,他们对你下手是最划算的法子。”
陈聪目光凛冽,并没有反驳。
暨南一入夜就冷起来,寒风呜呜地吹,似乎连月光都是冷的。
周鸿音疲累一天,但他仍旧不敢睡得太死。他没有漏过枯枝被踩断的细微响动,他耳朵微动,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
“轰隆——”
一声沉闷巨响,如同惊雷般猛然从西南侧传来。周鸿音匆匆披上衣服,门外已经传来匆匆步履声。
“小将军!房子、房子塌了!”孙虎目光凌冽,提着剑冒雪闯进来,急声道:“将军,陈大人住的府衙偏房塌了!”
“陈聪呢!”周鸿音急声问。
孙虎立即说:“埋土里了!”
周鸿音骤然起身翻下了床,“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叫人去把陈聪刨出来啊!”
孙虎替他撑开伞,周鸿音推开他的手,顶着雪向偏房大步跑去。
偏房塌得蹊跷,所有的房屋都已经加固过,除非动了承重梁,否则房子不可能再塌。
孙岩带着人拥过来,为了遮雪,他叫人撑开油布把坍塌的偏房盖了起来。
“陈聪!”周鸿音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火把,大声喊:“陈大人!”
没有回应。
周鸿音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转头喊:“李立山!”
李立山扛着铁锹冒出来,“将军!”
“立即封锁城门,拿了户籍册挨家挨户给我查!这房子必然不会自己塌,一旦发现非暨南人士,立刻扣押入狱等我审问!”周鸿音跨上残垣,借着火把的光往缝隙里探视,头也不回:“守好了,不许城外工部修桥的人进城,调三十个巡逻的人来给我翻土,天亮之前务必要把陈聪给我挖出来!”
李立山立刻去了。
“孙虎!”周鸿音扒开石块,问:“陈聪人呢!”
孙虎当时正靠在廊下抱着刀打瞌睡,他只听到有人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立刻就清醒了去查看,哪知刚下了台阶,房子就轰然塌陷。
按理来说,陈聪那时候应该正睡熟着,他睡的床正在承重梁下,这一塌必然会砸到他。
人能不能活,难说。
“将军,陈大人怕是……”孙虎面色犹疑,不敢说死。
“陈聪!”周鸿音冻得手指麻木,指甲在刨挖的过程中血肉模糊。
要想挖出陈聪,得先从四周开始撤石块,否则四面的大石块和断木容易移位造成二次坍塌。四周的人查探完情况,已经开始合力挑开大块砖石了。
陈聪下半身都被埋进了沙土里,木床被砸断,断木锋利地横截面布满了锐利的尖刺,他的大腿卡在中间无法动弹,他连冷意都感觉不到。
他恍惚听到头顶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叫他的名字,他想回答,嗓子却干得不行。热意从他身体里流逝,很快就和血冻结成一团。
四周一片黑暗,他奋力地用手去摸四周,而那些杂乱无章废墟却好像固若金汤的城墙,一动也不动。
“周……”他奋力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去。
他声音微弱,却被周鸿音敏锐地捕捉到了,火光一闪而过,头顶的石块被缓慢移开一条缝隙,陈聪终于在黑暗中借着火把的光看到了周鸿音的脸。
“别说话了!”周鸿音奋力喊,“来人!叫孔宗来!”
“将、将军,”陈聪张嘴,粘合在一起的嘴皮被撕开,血珠子立刻冒出来,“是……是工部的人吗……咳咳、桥、桥也是吧、你……”
“别说话了!”周鸿音急起来,“你既然知道他们要拿暨南开刀,逼你们造反,那就不能如了他们的意,你一死,暨南百姓必然要乱!”
陈聪闷闷笑几声,他目光虚浮,周鸿音的脸有了重影:“他们原来不是针对我,是要压小将军你啊!”
他已然看清了局面,工部的人要杀自己,自己一死,如今已经岌岌可危的暨南必然要乱,周鸿音是否镇压反军都逃不脱罪责,轻则上交兵权,重则按律流放。
想出这个法子的人没有把他陈聪的命看在眼里,但此举已经把他逼到了长宁王的船上。
哐当——
那是砖块落地的声音。
陈聪吐出点血沫子,仰头说;“茂阁老说得对……我从前卑贱,一路从山野小村往外爬……”
陈聪被埋在废墟底下动弹不得,耳边的声音层层叠叠,他只觉得彻骨的冷。
第48章 塌陷
陈聪的目光虚浮,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漫长又坎坷的读书路。
那时候他还小,小山村里没有学堂,他年迈的老奶是靠唱死人板哭丧维生的。
她听村里人说,镇上的大户人家死了人,她为了多换两个钱,在寒冬腊月里走了一天一夜去敲门。
家主为了积德,便许给她一个哭丧烧纸钱的活路,她哭了三天,终于得到了一点恩赏——一碟茶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