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50)
小厨房的菜送了进来,数个丫鬟鱼贯而入,手里的木托盘上热气袅袅升腾,暮秋跟着把饭菜摆好了,说:“萝卜羊肉汤都炖入味了,闵大人快来尝尝。”
闵疏确实是饿了,他放下手里的已经粗略看完的卷轴,接过了暮秋递过来的白瓷汤碗。
“有些烫。”闵疏轻轻吹开汤面的薄油,笑道:“好香啊。”
他眼睛眯得像只吃饱后困倦的猫儿,喝汤的时候薄油在他嘴唇上泛出一层晶莹的光来。
梁长宁提起筷子,把碟子里绿油油的菜叶夹给他,说:“你适才说,你小时候吃过野菜?”
闵疏立刻就会意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在梁长宁这里的身份是文沉养的探子,文沉不会给底下人吃野菜,他漏了这一点,而梁长宁记在心里了。
闵疏没说话,把汤喝完了才说:“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梁长宁抬手揩去他嘴角的一点油光,说:“以后开了春,带你去纯山春游狩猎吧,我之前在那边儿有处带温泉的庄子,漫山遍野都是野菜。”
闵疏笑了笑,说:“以后再说吧。”
梁长宁听见这话,轻轻扫了他一眼,转了话题。
闵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得去看看茂广林,确认他的安全和新的落脚处。
第38章 掉马
张俭不知何时站在后头,默不作声地静立着。
闵疏低头认真喝汤,梁长宁抬起头,目光越过闵疏,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了张俭。
张俭微微点头,比了个确认的手势。他的意思很明确——胭脂铺老板娘认出了闵疏,从密道和茂广林往来的学生就是闵疏。
梁长宁骤然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张俭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转身从屏风后绕出去了。
梁长宁收回目光,看向闵疏低垂的眉眼,突然间觉得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
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是有几分惋惜,更多的却是带着一点麻木的冷意。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从前他曾经怀疑过的细节,如今才突然发觉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他捏着筷子,慢慢吸了一口气,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
文容在远东楼被他推进护城河的那个晚上,闵疏曾经说他要回去见文沉一面周全这件事。他一个小探子,是如何能够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随意出入丞相府见到当家主事人的?
文容受了如此大辱,闵疏竟然没有遭到文沉丝毫的惩罚责骂。亏他担心闵疏被文沉迁怒,还特地给了他件斗篷。感情这根本就是人家的家事!
再往远处想,茂广林早就说他有个学生是文沉的儿子,偏偏他梁长宁自以为算无遗漏,不问不查不管不顾!
暮秋也曾提过一句,说她觉得闵疏和文画扇关系匪浅,当时他还觉得暮秋大惊小怪,原来他还不如暮秋看得清楚!
郑思那个案子牵扯到三白瓜的时候,闵疏还说过他知道内情。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说三白瓜稀奇,但他尝过一口。他是怎么吃到京中贡品的?
那些曾被他抛在脑后的细小疑问如今发酵膨大,终于被连在了一起。
这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样从他脑子里闪过,最后定格在文画扇嫁进来的那天,闵疏跟在穿着大红嫁衣的文画扇后头,沉默地端着一壶合欢酒。
他甚至还回想起文画扇跪在安鸾殿来请求他处置闵疏的那一次。那天他站在廊下看着文画扇的侧脸,还曾经在心里感叹过一句,说觉得他们俩眉眼相似。
他那时还像个傻子似地为他们眉眼的相似找好了理由,如今回首再看,桩桩件件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梁长宁舌尖抵住上颚,思忖另一个问题——那么闵疏知道茂广林也是自己的老师吗?
闵疏知道梁长宁的野心,知道他错失的权柄,知道他的本性。他甚至清楚明白地知道梁长宁算是他的姐夫,知道他不可能避开梁长宁。
可他知道梁长宁也是茂广林的学生吗?
梁长宁下意识否定了这个猜测。
茂广林不会想到这一层,更不会多嘴告诉闵疏。换个角度,若是闵疏知道了这件事,他也决计不会再去见茂广林。
梁长宁真想立刻就把闵疏押进私牢里,亲自质问他、拷打他、逼他说出那些他隐瞒在最深处的秘密。
可他知道如今的闵疏是一只狡猾又敏感的鹿。他若是这样做了,那他或许就再也抓不到这只鹿。
即便他拷问了闵疏,闵疏又会承认吗?
他不会。
梁长宁知道闵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的机会。而这种求生欲之后才是他残存的风骨,他不会承认他上了自己姐夫的床,他们不是同道中人,却同床共枕又同床异梦,往后还会同室操戈。
梁长宁曾经把闵疏押在私牢里极刑拷打,逼他签下罪状。后来他听见闵疏那一句斩钉截铁的忠心耿耿,才对他起了兴趣压到床上去。
那时候梁长宁恶意地凌虐过闵梳,梁长宁或许给过闵疏一点情欲上的欢愉,可那些欢愉也不过是痛苦中的沧海一粟,终究无法和屈辱相抵消。
梁长宁不是没有心软过。
梁长宁以为闵疏不过是无主之物,他能够在占有之后再来日弥补。
梁长宁想起那日在私牢里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闵乱思治的闵,百密一疏的疏。”
自己当时回了句什么来着?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闵乱思治没看出来,百密一疏倒是真的。”
如今想来,百密一疏的哪里是闵疏,分明是他自己。
闵疏喝完了汤,抬起头来看了眼梁长宁,奇道:“王爷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梁长宁目光晦涩,闵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但总归不是好事。
梁长宁把胸腔里那口压抑的气慢慢地吐出去,语气如常道:“吃你的饭。”
暮秋执筷布菜,说:“眼下年节要到了,年礼单子管家老张早就备下了,王妃那儿已经过目了,还要王爷得空了过目。”
闵疏没出声,这是梁长宁王府上的家事,还轮不到他开口。
梁长宁用筷子夹了最嫩的冬笋尖,说:“给文丞府上备了什么?”
王府送年礼不是随意送,除了要好的亲眷和宫里的,就只有给各家的回礼。可今年不同,今年是文画扇进王府的第一年,给文府的礼不能薄,只能厚。
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暮秋不再伺候碗筷,收了手站在一旁,含笑说:“年礼单子上写的是如意鸳鸯屏风十二扇,珍珠十八壶……”
暮秋说着,叫人去取来了年礼单子,弓腰双手递给了梁长宁。
“看看。”梁长宁看也不看,转手递给了闵疏,“文沉说到底也算你的主子,这份年礼合不合你心意?”
“王爷才是我的主子。”闵疏语气平淡,“我对王爷忠心耿耿,王爷心里难道没数?至于这份年礼单子么……”
闵疏垂下眼帘轻轻一扫,随口道:“寒冬难挨,依我看,不如送些强健体魄,防范风寒的药材吧,我记得……孔大夫之前说库房里堆了很多枳实?”
枳实哪里是治疗风寒的?梁长宁扫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异,颔首准了。
暮秋接过单子收好,又叫外头守着的丫鬟进来收拾碗碟,跟着丫鬟一起退下去了。
闵疏擦了嘴,用茶水漱口完,梁长宁才说:“今日出门了?”
闵疏早知道他会问,他今日的行程是过了明路的,暮秋想必也早已告知了梁长宁。闵疏不怕梁长宁问,梁长宁不问闵疏才担心呢,“去了趟西街,昨日那么大的火,半边天都红了,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闵疏扣着手,坐得闲散慵懒,他一张脸在烛光下温润如玉,像是倒映在寒潭里的一弯月,惹得人想去触碰。
“王爷可是问了我两遍了,怎么,不准我出门?”他轻声说。
梁长宁把他扯过来,吻住他的眉眼,笑着说:“不过是怕你冷病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出点肉来,暮秋说你没带人出门,冬日里小偷小摸的多,更遑论大理寺的逃犯还没抓回来,你倒是胆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