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67)
梁长宁手指划过荷花,觉得这花开得确实漂亮。这个月份长不出荷花来,只有南边的温泉行宫里才有。
他收回了手,说:“一顿烧尾宴罢了,我可是带着贺礼来的……坐哪桌啊?”
“上上桌。”夏拓文跟他并行,转过长廊往庭院里走,三尾鲤鱼顺着潺潺流水追逐落花,青石板上的薄冰一踩就碎。
一顿饭吃得平平无奇,梁长宁滴酒未沾,饭毕端坐许久。
客人陆陆续续散了,梁长宁的车驾停在门口,张俭撑着伞等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夜已经深了,寒风刺骨。
一把伞从身后掠过,停在梁长宁的头顶。张俭抬起伞仰头看去,梁长宁身边立了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男人。
他剑眉星目,一双眼睛犹如驰野猎豹,沉着又敏锐。他没束发,虽然生得高大,却比梁长宁微微矮了半寸。
是危浪平。
张俭认出了他,他正要走上台阶,梁长宁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做了个手势,张俭会意,坐上车架扬鞭走远了。
“王爷生得高,我举着伞都累。”危浪平同他一起盯着府门前的黑夜,雨水被灯笼照出落下的轨迹,一丝一丝地像是银针,锐利得很。
“危大人高升吏部侍郎,此后长留京中不必再受车马颠簸,京中山珍海味,牛乳管饱,多的是长高的机会。”
危浪平笑了笑,摇头说:“如今我这个年龄,谈长高是痴人说梦,不过舍弟倒是还有抽条的可能,小孩子嘛……”
梁长宁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发请柬了,他恭维一句:“几年前见贤弟的时候,他已经到你肩头了,贤弟一表人才,高与不高都是小事。”
“哪儿能是小事呢?”危浪平一笑,“长得高,自然手长……手长才能够得远嘛。”
梁长宁说:“人在京城,手长又能长到哪里去?”
“王爷不就把手伸到三千里之外了么?塞北到暨南有多远?王爷手长才能囊中探物,只是舍弟不懂事,怕是挡了王爷,危某还望王爷高抬贵手,以后同在京中任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呢?”
梁长宁这才慢悠悠偏头看了眼里面廊下的一排含苞待放的荷花,说:“好说,人我早已叫潘振玉放了。”
“人是放了,眼睛还盯着呢。”危浪平抬眼看他,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遍廊下。
“王爷看上我的东西了?”危浪平忽地笑起来:“好说,看上什么了?搬走就是。”
梁长宁一哂:“危大人真是蛔虫似的……本王倒还真有想要的,匀两支荷花给我?”
危浪平朝后挥了挥手,立刻转出个小丫鬟过来俯首听命。
“去,挑两缸开得久的荷花,连着剩下的鳜鱼一起送到长宁王府,拿温泉水养好了,务必要鲜活。”危浪平吩咐完,又转了回来,说:“这些不值钱,王爷想要派人来知会一声,等舍弟回京,必然叫他来给王爷过个脸熟,以后我们兄弟二人长留于京,还要靠王爷照拂。”
“都是看天吃饭,”梁长宁端着手,似笑非笑地说:“何来照拂一说?”
“那可难办了,”危浪平气定神闲,说;“不过这世道嘛……求天眷顾不如翻身为天。他们都说京城的冬天看不到荷花,我不是照样插在缸里了?”
梁长宁抬头看着危府门前通明的灯笼,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太早了,时机不到呢。”
危浪平眯了眯眼,梁长宁朝着远处静立的张俭招手,偏头说:“时候不早,本王就不久留了,改日贤弟回京,一定备上大礼。”
危浪平微微躬身,目送着梁长宁下台阶的背影。
蓝渐清接过危浪平手里的伞,恭恭敬敬地问:“主子,二公子那儿——”
“梁长宁不会动他。”危浪平转身回去,蓝渐清跟着他,把伞牢牢握在手里,转身时伞弦上雨珠飞旋开,打在了廊下的荷花上。
“那还要盯着吗?二公子自己没察觉到有人盯着他,龙纹军高手如云,又来去无声,实在是疏漏难寻。”蓝渐清低声说:“这批货至多留到三月,否则到了梅雨季,油布总有漏的时候。”
盐沾不得水,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危浪平沉吟片刻,“还是盯着,梁长宁不动手,保不齐别人也能忍得住,京城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四大家分崩离析,咱们自己也是岌岌可危。危家不比从前,京城里到处都是眼睛,小心为上。”
蓝渐清跟了他二十几年,早把自己当危家人,他说:“如今局势不好,先帝崩逝前既然选了避祸,那咱们就在泽阳呆着也好,好说歹说也算条地头蛇,如今商道重新疏通,更是要钱有钱。回京……真不是个好选择。”
危浪平瞥他一眼,没跟他计较话里的放肆,他们已经到了廊下,蓝渐清收了伞靠在木栏杆上沥水,又替危浪平撩起了木帘子。
危浪平低头进了房,屋子里烧了火热的地龙,他抬手解开下巴处的绸带子,蓝渐清连忙替他脱下了大氅。
危浪平生得高大,一双眼睛机敏锐利,目光扫下来时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他撩袍落座,训练有素的侍女即刻奉上茶盏。
“蠢货。”危浪平嗤笑一声,经脉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盖置上,“祖辈的恩荫能承到几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蓝渐清被他骂了两句,立在他面前安静地听他训话。他从危浪平的语气里没听出气意来,心知他没恼怒自己,就低着头悄悄抬眼。
茶盏里的茶汤升起袅袅雾气,危浪平低头啜饮,眉眼在雾气里模糊不清,他说:“开国四大家夏文裴危里,危家这棵树已经要枯了,危勉……”
他稍微顿了顿,觉得连名带姓叫自己父亲大名不太好,又改了口:“我那宠妾灭妻的父亲不就是个例子?你看看他留了几个子嗣下来?如今整个危家就剩下我和危移,当时风声鹤唳,连桃李天下的茂广林都辞官避世,又何谈我区区危家呢?”
蓝渐清神色收敛,半晌才说:“咱们不回京,不也一样有好营生吗?”
危浪平神色惫倦,揉了揉鼻梁,把手里的茶盏伸出去,蓝渐清立刻替他接住了。
“跪着。”危浪平往后一靠,冷淡地看着他,说:“真是蠢货,早知道放你在泽阳做个苦力算了。”
蓝渐清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带着点委屈地看他,低声求道:“主子赐教……”
危浪平俯下身,盯了他半晌。
罢了,到底是从小就跟着自己的人,一起打马过江南,一起黄沙踏塞北,也没指望过他当谋士。
“危家商道怎么来的?”危浪平的手指搁在扶手上,说:“我那目光短浅的爹这辈子做得唯一一件对的事,就是娶了我娘那个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的江南商女,白捡了条堆满了金子的商道。”
“这条路是座金矿,别说躲到泽阳去,就是躲到地府去,也有人要来抢。咱们运的私盐够砍几个脑袋的?如今局势混乱,新帝受制于人,他们狗咬狗,这就是枯木逢春的机会。”
蓝渐清听愣了,半晌才说:“主子,我……”
“也没指望过你。”危浪平靠了回去,倚这椅背说:“文武难两全,好好练你的刀,就是你对我最大的用处了。”
他说着起身站起来,蓝渐清还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逆光离去的背影。
蓝渐清觉得此刻的危浪平有些陌生。危浪平的背影恍惚和他记忆里的背影重叠起来,那时候他也喜欢跟在危浪平后头叫他主子。他比危浪平大了许多,他到危家的时候已经七岁,那时候才三岁的危浪平站在人牙子面前,一眼就看中了他。
“爹,我要他。”小团子危浪平指着蓝渐清,冷酷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少钱,我买了。”
蓝渐清老实木讷,说:“二钱银子……我叫阿清,清澈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