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41)
辛庄思索片刻,很快答道:“没什么异常,闵大人就是去了西街,他说要去胭脂铺买东西,我眼看着他进去的,那间铺子我看了两圈,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铺子,店主是个年轻的妇人,和闵大人并不相识。”
“你跟着他进去了?”梁长宁皱眉。
辛庄摇摇头,“我见着闵大人进去的,那屋子后门只有一个院子,晒了很多做脂膏的香料,藏不住人的。”
他一边说着,伸手把茶水倒在书案上,就着茶水画出一副简易的地形图出来,回忆道:“胭脂铺对面是清远茶楼,胭脂铺后面是香料院子,院子出去再往西走五六十步……有几条小巷子,这些巷子住家多,往来人员很好查,王爷要查吗?”
他说着看了眼梁长宁,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指拐了个弯,继续道:“再后头就靠近城门了,城西这一片都是穷苦百姓住的地方,房子都比较破落……对了,第二条小巷子转角进去走三十步,就是茂老如今的歇脚处。”
“不过闵大人应当不认识茂老,我跟着他的这几日,他从来没到过胭脂铺之外二十步的地方,更何况闵大人那样子可不像是住在城西的人,他样子惹眼,若是去了那地方,都不用查,打听打听就能问出来。”
辛庄话已讲完,收手站回去,等着梁长宁开口。
梁长宁却伸出了手,点在他方才画过的那一片区域,没表情地说:“就查这里。”
“查哪里?”辛庄懵里懵懂的,说:“我听不懂……主子的意思是要查这条箱子吗?”
梁长宁叹口气,食指在胭脂铺上画了个圈,说:“查胭脂铺,谁叫你查一整条巷子了!”
辛庄看着那处沾了茶水的桌面,梁长宁却已经收回了手。
他撩起袖口,将指尖沾染的一点冰冷茶水擦拭干净,声音沉稳道:“今晚你带人去胭脂铺放把火,本王要好好查查,这个胭脂铺到底有什么秘密!”
闵疏坐在窗边,把冷掉的茶尽数倒进了窗台上放着的那尊青玉花盆里。
红褐色的泥土很快就吃干净了水分,闵疏摸了摸光秃秃的小树干,一言不发。
他的肩胛消瘦,背脊连到腰后是一段漂亮的弧线,他微微垂眸,带着点悲悯地看着那株干枯的盆栽。
小丫鬟捧着一壶水进来给他添茶,见他一副出神的样子,凑话道:“闵大人想看花?这株花枯了多日,怕是死了,不如奴婢叫花房的人送些好的来?”
闵疏不语,丫鬟又道:“冬日里能开的花不多,左不过是些梅花一类的,昨日奴婢看见花房进了一株极好的罗汉松,听说是岭南王进献的……”
闵疏手指轻轻用力,圆润的指甲刮开枯枝松脆的皮,露出里面泛着绿意的新木。
闵疏收回手,眼里悲悯的流光消失殆尽,摇头轻声说:“还活着呢,这株铁杆海棠养得好,只是没到开花的时候罢了。”
小丫鬟凑近看了看,惊讶道:“大人可真厉害,还会种花!”
闵疏把花盆端下来递给她,说:“它不该养在这里,你端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吧。”
丫鬟抱着花盆,往外看了一眼,说:“这些日子都没出太阳,雪一直下着,怕是后头几日也是这样天气了。”
铁杆海棠最难捱的就是寒冬,这花喜欢干燥的地方,他娘亲的窗下也养了一株,只是那花和他娘一样,终日见不到太阳,不过三五年就枯死腐烂了。
如今他窗下这株尚还有救,只是要费些心思。
闵疏叹口气说:“那就暂且搁在廊下散散水汽吧。”
丫鬟顺从地应了,抱着花盆出去了。
毛毡门帘撩起又放下,风雪一丝也挤不进来。
屋子里没有人伺候,偌大的寝殿安静下来,闵疏想了想,坐在书案前提笔给周鸿音回信。
闵疏写的字刚正,笔锋锐利。他言少意骇,先说完他与梁长宁所商讨的计谋,然后告诉他要开始着手准备收归反民。
他把这封信搁在桌子上,打算等梁长宁回来过目后再送出去。
他刚把毛笔挂回笔架上,梁长宁就回来了。
“写了什么?”梁长宁把大氅脱下来扔给暮秋,说:“怎么想起叫人把那株铁杆海棠搬出去了?”
“铁杆海棠不适合养在屋子里。”闵疏把信递给他,说:“这是写给周小将军的,等着王爷回来过目呢,只是拟了个大概,王爷看看可还要改?”
梁长宁往软垫上一坐,语气温和:“那就叫花房送盆罗汉松来。”
他一边吩咐着,一边从信封里抽出纸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说:“就这样送出去吧。”
他对着闵疏伸出手,闵疏会意地取下笔,送到了梁长宁的手上。
梁长宁抬手在信末添上几个字,说:“落你的款,不必提到我。”
第31章 幼主
狂风怒号,大雪簌簌地落,四下周遭一片惨白,骑兵队伍如长蛇般蜿蜒前进,队伍后头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士兵胯下的马鞍和他的佩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将军!京城来信!”他勒住缰绳,黑马扬蹄鸣叫,堪堪停在了周鸿音身后。
队伍有条不紊地前进,士兵从怀里掏出信封来,用冻得紫红的手指夹住递过去。
周鸿音单手扯了扯缰绳,另一只手和嘴巴配合着撕开了信封,他呸了一声吐出纸屑,把信展开了。
这信纸是反着放进去的,展开后先看到的就是写信人的落款——长宁门客闵疏,顷诵华笺,具悉一切。
周鸿音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半晌才移开。
大雪飘洒,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那“门客”两字上,周鸿音脑子未动手先动,拇指顺势就擦了过去。
他心里暗道糟糕,雪花被他的手指化开,墨字果不其然被擦花了。
周鸿音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身后的亲兵,随后三两步跨进了运送赈灾粮的简陋马车里。
马车里光线昏暗,但好在有所遮蔽,雪落不进来。周鸿音飞速看完了信,随后就把信纸揉成一团,打算化些雪来毁信。
雪水在掌心融化,很快就把信纸浸湿了。黑墨和冰渣子化在一起,连带着信纸也变成了稀粥一般的浆糊。
他盯着最后剩下的带着闵疏落款的半张纸,心里忍不住想起闵疏来。
他想起那日在城外问闵疏的话,闵疏放在心上了吗?他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或者他要永远当梁长宁的幕僚吗?
周鸿音闭上眼,把纸上擦花的几字落款握在掌心,正要动手揉碎,马车外头却传来声音。
“小将军!快进城了!”蒋迁扬声道,“暨南城门就在前方,咱们是否派人去通报?”
周鸿音闻言,把手里揉皱的信随手往怀里一揣,掀开帘子就大步跨了出去。
昔日繁华的大梁第一粮食大城,如今覆盖着皑皑白雪,早已是一片灰白之象。
瘦骨嶙峋的小孩跌坐在城门口,手里抓着一把黄土咀嚼,破了洞的棉袄里漏出黄白的柳絮。
他看到远处蜿蜒的军队长蛇,目光后移到车辙沉重的粮车上,唇齿猛然打了个颤,不敢置信地站起来,踉跄着向城里跑去。
“朝廷来人了!朝廷来人了!”
城中破败的街道边集满了人,被大雪压垮的房子下露出一点断臂残肢。
枯败寂静的城中如同投入了小石子的死水,忽地有了涟漪。
军队的铁甲声、粮车的轱辘声掺和着小孩兴奋的喊叫,大雪沙沙地落,不知从哪里蔓延出一片窃窃私语。
远方的朝阳缓慢高升,周鸿音骑马打头,身后的铁甲骑兵一路排开,他审视着面前毫无生气的一片乌泱泱人头,徒然高举起手中的金铜令牌。
“奉旨赈灾!暨南布政使司陈聪可在?!”
四下一片沉默,半晌才有人爬出来,从大雪中拖出一道腌臜的泥痕来,仰头道:“……朝廷……调粮了?”
金色的令牌在朝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渐渐地,日头带来的暖意倾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