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44)
他费力地睁眼,看见面前神色焦急的应三川,轻笑道:“你这样……你这样倒像是你自己要死了。”
“士为知己者死。”应三川满脸都是血,他手掌发烫,怕血水倒灌只能颤抖着捧起梁长风的脸,说:“皇上,臣愿意誓死追随您。”
“你……你把朕、你把朕当知己吗?呵呵,”梁长风咳出血来,低声笑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说:“可是朕只把你……只把你当一条狗用……”
士为知己者死,但他的知己只把他当狗。
应三川是家中庶子,很不受待见,上面的兄弟姐妹都可以任意打骂他,他恨极了所谓的嫡系一脉,更厌恶那些不学无术也可以高官厚禄的恩荫世家子弟。应三川愿意追随梁长风,不仅是把他当做主子,更是期望他能证明嫡系无用。
梁长风从来就不求知己者。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梁长风从一开始,就是被逼着走到这里来的。他最想要的其实不是当皇帝,他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可是血脉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沾上一点就要被人斩草除根,他什么皇子的好处都没享受到,却要承担最大的风险。
“别哭,别为朕哭。我娘……我娘是个低贱的宫女,后来又因为貌美,被选去做了舞姬。”梁长风躺在应三川手臂上,喃喃道:“后来皇帝醉酒宠幸了她,可她身份低贱,本该处死,谁曾想怀了胎,只能挪去冷宫……冷宫里全是仗势欺人的阉狗,我娘熬不住,终于疯了。”
他意识凌乱,一会朕一会我,已然有些恍惚。
他记得他的疯娘总是坐在窗边梳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月弯弯,小小孩子扑流萤,流萤好似天上星,带着小孩寻娘亲。月圆圆,小小孩子买小饼,小饼油花亮晶晶……”
“饿啊……我想吃点心,想喝桂花酿……”梁长风睁大了瞳孔,他眼睛亮起来,像是回到了那段日子。
他穿得破烂,从冷宫的狗洞里爬出去,他听说国子监里有他的兄弟姐妹,就偷偷跑去看。他以为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样的,没曾想他看到了截然不同、锦衣玉食的皇子公主们。
那些孩子金尊玉贵,宫人环绕,桌上摆着笔墨纸砚,饭盒里是山珍海味宫廷御点,茂广林在讲桌后谈诗词歌赋,那些壮丽河山和大梁盛世从他口舌中吐出来,是梁长风从没见过听过的天上人间。
梁长风偷听多日,终于有一天,坐在窗边的危移因为嫌弃豆沙馒头没味,把馒头从窗边丢了出来。
那是梁长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白米面带着一点微微的甘甜,梁长风偷听茂广林讲课时听过,大凉山的那边种的是小麦,这边种的是水稻,小麦磨成粉可以做面食,水稻褪壳就是米饭。
他舍不得吃这个白馒头,连灰都没有拍干净,就带回冷宫给他的疯娘吃。他娘狼吞虎咽,白面馒头哽在喉咙里,瞪大了眼睛往水井冲去。梁长风只听到噗通一声,从此就没了娘。
他后来偷听见危浪平哄他的弟弟,说亡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那之后梁长风每次看到水井里倒映的星星就想伸手去捞。
应三川捂着他的下巴,疯狂地用袖子去擦那些血。擦不干净,根本擦不干净,实在是太多了。应三川从没这么讨厌过红色,这种红到发黑的颜色像是夜里最可怕的恶魔吐出来的粘腻唾液。杀危移的那个晚上,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感受过这种红色,那时候他爱极了这个红,只觉得舒爽畅快。
“别说了,皇上……皇上、别说了……”
“我——”他舔舐嘴边的残血,舔到了应三川为他擦血的手指,他咬着牙战栗,但是没有哭。
“把鹦鹉放了吧,应三川,你替朕,你替朕把鹦鹉放了吧,别跟我一样困在这牢笼里……”梁长风仰起脖子轻轻喘气,微不可闻地悄悄哽咽:“到了阎王那里……抵了我的业障,下辈子叫我投个好胎……”
他没来得及合上眼睛,就永远被留在了那个揣着馒头跑回冷宫的午后。
第111章 击杀
这地方昏暗潮湿,烛台已经灯枯油尽,扑腾两下也终于熄灭。
梁长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开始发硬发冷。应三川站起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
他的左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外撇着,手肘凸起一个暗红色的小包,他用刀刃划开皮肉,里面都是粘稠的淤血。
应三川撕下布带将手臂紧紧缠绕,他推开门站在暴雨中,麻木地仰头淋雨。
他的主子死了,但他还可以替他的主子守住那些东西。
“应三川。”他听见有人叫他,他在厮杀声中回头看去。
危浪平站在廊下,他脱去了朝服,身着乌黑的长袍。应三川知道那是危家走商时惯常穿的衣服。他冷笑一声,抬头盯着台阶上的危浪平。
危浪平身形消瘦,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宽大的黑色长袖下握着一把从地上捡来的绣春刀。
他今夜不是朝官,他是危移的哥哥。
狂风大作,乌云压顶,廊下的油纸灯笼被吹倒,火苗点燃了清宴阁的白纱,黑色灰烬飞不起来,被雨重重打落在地,但火仍旧烧起来了,危浪平背对着火焰,提起了剑。
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他走下台阶,也站在血水里说:“应三川。”
“是我。”应三川望着他,说:“是我杀了危移。”
应三川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打量着危浪平。
危浪平是个文臣,应三川从前认为他不会拿刀。但今夜看见危浪平握刀的手势,应三川又发现其实他很会拿刀。
是了,危家落魄后,危浪平独身一人带着危移南下阳府梳理重建商路,他不可能只会舞文弄墨。
蓝渐清两步上前挡在危浪平身后,他大拇指顶出刀柄,被危浪平抬手挡住了。
应三川觉得有趣,笑起来:“怎么,你还想自己同我打么?”
他的神色木然,阴鸷地说:“那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雨,你弟弟很聪明,熄灭了火又遮盖了黑色雨布,可惜他太想你了,他孤身入城,被我抓个正着。”
危浪平在暴雨里神色微动,他双手握住了刀。
“他多大了?十七还是十八?他没成家,一心一意等着嫂子给他生侄子,你儿子叫什么来着?危禾。”应三川吐出嘴里的血沫,露出畅快的笑:“多少人在背后看不起我,说我是应家的庶子,给你们这些嫡系提鞋都不配!可那个晚上危移死在我手里,你却还在夜里酣睡!嫡系又怎么样?真刀真枪干起来,都不过是手下败将!一样要哭爹喊娘求饶!可惜你弟弟是个有骨气的,临死也傲气着呢!我把他捅了个对穿,你瞧着尸首了吧?我忘了,危移的案子压在衙门,尸体臭了都没让你领回去,哈哈!”
蓝渐清还想上前,危浪平却已经踏步俯冲,他捡来的刀是滴血不沾的利刃,在冷风冷雨中与应三川的刀劈砍出火花,发出刺耳的声音。
应三川偏头躲避开不知何处而来的乱箭,他和危浪平用的都是大内所制的绣春刀,没有谁装备更精,今日的擂台是四年前龙脊山大雨中就搭好的,杀了弟弟,哥哥必然登场。
应三川猛然推开他的刀,左臂被震得发麻,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热血沸腾。他从前在龙脊山胜过一次,他尝到过胜利的快感。梁长风已死,天亮必定改朝换代,不管是谁继位他都没有好下场,但天还没亮,他还可以多拉几个人下去垫背。
梁长风从前教他做事,教他怎么去用一把刀,但梁长风没有用人的巧思,内阁和督察院不教导他,太后和文沉为了私欲培养他,他再靠着这些培养应三川。
应三川闭上眼,梁长风就在黑暗里看着他,多年前那天他穿一件金黄的长袍,手里端着鹦鹉的小食盒,偏过头来对他轻声细语地说话。
应三川,别叫朕失望。
他在暴雨中睁开眼,用寒刀斩断雨丝,猛然避开,绣春刀在他脸侧“唰”地砍下,带起的劲风切断了他的发丝。应三川顺势弯腰抬腿,双手撑地侧踢向危浪平,危浪平被这一击打掉了手中长刀,他便改用双拳下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