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63)
她偷偷溜进主家少爷的书房,偷了一本不知什么书,把书页撕下来包在茶酥外头,就这样夹带着回了家。
陈聪在村口提着火把等她,她一见到陈聪,就把怀里冷透的茶酥掏出来塞给他。
他们在寒夜里一同咀嚼干硬的糕点,奶奶借着火油的光把揉皱的纸一页一页地摊平压实,再小心缝回去。
那些书页上全是油渍,连字也花了。
“要读书。”他奶奶那时候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她指着那些书页,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望山,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
他的字是望山,是他奶奶求了一个路过小山村的秀才取的。陈聪不喜欢这个小字,望山望山,他寒窗苦读好多年,也望不穿延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直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认识了字,他才知道那本书是当朝内阁首辅茂广林的文记。
他靠着揣摩字句之意,终于从秀才爬到及第,从及第站到了京城门前。
他拦下茂广林的马车,跪地叩首,祈求拜入茂广林的门下,祈求他能施舍一点善意。
寒门难出贵子,陈聪不愿跃龙门,他要回到暨南,回到寒门。
他告诉茂广林,他要干一件大事,他要颠覆权柄对贫贱之流的压制,他要疏通暨南乃至天下书生的路。
“回去吧。”那时候茂广林连车帘都没掀,“时机不到,你且再等等。”
陈聪失望而归,然而半月后任职书下来,他被茂广林面圣保荐,推举成为了暨南按察使。
他从未忘记茂广林的话,他还记得那些秉烛夜读的日子,还记得茂广林马车车辙上的花纹。
而周鸿音带来的茂广林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时机到了。
“天意如此!”血沫子从嘴角流到下颌,雪水从断木上往下滴,陈聪大笑起来:“小将军,天意要我不忠,三驱以为度,他偏偏要绝我气数!”
周鸿音怕他丧失求生之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别说话了!你要活着出来!你这条难走的路已经走到一半了!满城的百姓都靠着你,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要是就这样撒手了,还想见茂广林谈改革之事呢?你往下八代都见不了他!”
周鸿音微微侧开身子,让底下的人把横梁挑开,又说:“你一路从暨南走到京城,要钱要粮,都弄到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是便宜了他们!”
陈聪闷闷咳了两声,巨石挪动带起滚木颤抖,他痛得昏死过去。
周鸿音扔开火把,底下的人喊着号子挑起巨石,“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很快声音混做一团,周鸿音撩起衣服下摆擦汗,怒喊着:“孔宗!孔宗呢!”
大雪仍旧没停,两侧的人抱着毯子来接陈聪,他一条腿耷拉着被众人裹进毯子里,孔宗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毯子。
陈聪的腿,终究是没能保住。
天亮了。
孔宗收起针,又掀开炉火上煨着的药,转身出了房门。塌陷的偏房还在收拾,周鸿音就立在台阶下看着。
“没法子,”孔宗站在台阶上,说:“他这样子,真是……”
陈聪一路从山野小村走到现在,如今再也没有下地走路的机会。
“我知道你难,但陈聪不能死。”周鸿音说:“至少眼下这个关头,他不能死。”
陈聪是参汤,吊着暨南的命。
孔宗静默片刻,揣起双手说:“要保他的命不难,要保他的腿却是绝无可能,他的腿是风雪冻坏的,倘若以后都走不了路,他于官途上也再无精进可能。大梁不会给一个瘸子乌纱帽,他在朝廷上跪不下去,就没有上朝的可能。”
周鸿音声音有点干涩:“人生路漫长,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想走的只有这条路。”孔宗叹息,“贤士难寻,工部的人真是该死!”
“只要他还有手,他还能写字,他就还能往前走。”周鸿音顿了片刻,说:“谋在于众,王爷不能只有一个闵疏,陈聪官途已断,我要让他当谋士。”
他知道闵疏心不在长宁王府,他想帮一帮闵疏,帮他减轻身上的担子,让他有翱翔的机会。
他错身绕开孔宗,踏上了台阶,说:“这是他唯一的路了。”
周鸿音推开门,只看到床帐后陈聪平躺的身影。
炉子上的药咕噜咕噜沸腾,案几上还放着孔宗写了一半的药房。
陈聪就躺在那里,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床架子,上头挂着两个香包,还是从前他肃清冤案时暨南百姓送给他的。
他脸上有一股死气,青灰色的胡茬稀稀拉拉地遍布下颌,脸上细密的小伤口刚刚结痂,看起来可怖极了。
周鸿音挑开床帐看他,他动也不动,眼皮子微微合上了了,须臾之后,他说:“王爷想要收归暨南的叛军,这行不通。”
周鸿音微微一顿:“你知道?”
“我眼睛没瞎。”陈聪说,“周小将军于赈灾一事并无经验,却偏偏派了你来,三年前曲皋一战,小将军不就是靠着收归俘虏并编制成军才得以名扬天下吗?”
他手指一动,说:“如今我仕途已断……”
周鸿音听他这话,便知道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腿坏了。他沉默片刻,不知该何从安慰,但陈聪好像很快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说:“如今德州等地的粮食借调已经到了暨南,除非工部亏空赈灾银,贪污修缮桥梁费用,或提高暨南税收,否则暨南难反。周小将军为长宁王谋求的是民心,是忠军,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人马。”
周鸿音看着他,在床边站定了。
“如今咱们要做的,不是逼反,而是挑拨。”陈聪的目光转到周鸿音身上,他眼睛还肿着,目光只能虚虚下滑,落到了他银色铠甲下修长笔直的两条腿上,“暨经此一事,暨南难再唯京城马首是瞻,若是反叛,宫里只会想要尽数诛灭,小将军到时难办,不如就先得民心,将这颗棋置于暗处。如今局势不好,小将军找不到带着反军离开暨南的路。”
周鸿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腿上,寻了把椅子坐下来说:“危家的商道横穿暨南,暨南山高水深,峡谷就是天然屏障,不必出暨南,就地练兵也未尝不可。”
“总要离开的。”陈聪收回了目光,“王爷想要暨南的反军,是因为塞北兵马不够,他抽调了一半兵马驻守西山大营,是也不是?西山大营离京城最近,也是最好的理由。所以西山大营的兵不能动,而开春之后就是塞北关卡最要紧的时节,到时候粮食充足,天气回暖,匈铎的骑兵无往不利,以如今驻守塞北十三城龙纹军,并不能轻易抵挡。”
“去岁暨南稻田覆盖超过一千九百万亩,税收尽数缴纳,不加矿山,麦子栗米高粱的数,只算兵马用的粮草,大梁至少有六成都是从我暨南提走的。王爷要民反,但青壮年一走,王爷有没有想过,田地谁来种?”
周鸿音久久沉默,陈聪说:“不动暨南,今岁收成的这笔粮食将从危家的商道运到塞北,我与王爷做这个交易,你且问问王爷愿不愿意。”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周鸿音无法反驳,陈聪剧烈咳嗽起来。
周鸿音掀开门帘,问孔宗药熬好了没,然后从炉子上的药罐里倒了一碗出来递给他。陈聪没接,只看着他。
周鸿音败下阵来:“我只替你问一问,但成不成我说了不算。”
陈聪这才接了药碗,低声说了声多谢。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事没有被拒绝的可能,周鸿音更甚,他带兵打仗多年,太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暨南的这批难民并没有成为将领的天赋,要练兵就要投入大量的钱财和人力物力。大梁每年的军费都能掏空国库,拖欠军饷,扣押粮草更是家常便饭。
周鸿音恨透了抠搜的户部,朝廷大官贪墨无度,富者有弥望之田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暨南是粮食大省,最有价值的是种着稻米的水田而非扛着锄头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