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驸马,真皇后(289)
贺顾心中咯噔一声,立马恭声答道:“臣……臣处事只想着替恪王殿下分忧,从来不敢有一点旁的心思,有时办事的确操切了些,进退失宜,臣日后定然多加反省,多……”
皇帝淡淡打断他道:“操切些又有什么不好?这些年来,朕的身边,这大越朝千里江山,难道还缺了和稀泥、打太极的不成朕留你在珩儿身边,要的就是你这份操切。”
贺顾一愣,没想到皇帝居然话锋一转,忽然唱起了红脸,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他正想开口硬着头皮问一句,皇帝却忽然道:“忠禄。”
话音刚落,贺顾便感觉到面前“啪”的落下了什么,抬眸用余光一扫,却原来是厚厚的一叠折子。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道:“贺顾,如今可不止御史台众言官参你,满朝文武参你的折子比起十一道奏疏,只多不少,你的罪过大至先斩后奏,诛杀朝廷命官,小至无旨乘辇,忤逆不敬,都是有迹可循,言官虽然的确眼中容不得沙子,可他们参你的这些罪名,可没有一个是冤枉你的吧?”
“这些参你的奏疏加在一起,朕就是杀你十次八次的头,亦不为过。”
贺顾喉头一哽,并没说话。
皇帝垂眸看着他,淡淡道:“怎么,不怕?你是觉得,如今有皇后、有珩儿护着你,朕便不能拿你怎么样了?”贺顾:“……”
他只得口是心非的讷讷道:“臣……臣自然不敢。”
皇帝笑了笑:“人人都说你只有武勇,朕如今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这小子,聪明得很嘛。”
皇帝道:“抬起头来。”
贺顾只得依言抬头,便见已然鸡皮鹤发的皇帝一双凹陷的眼睛,正一瞬不错的注视着他。
皇帝缓缓地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封了漆的竹筒,晃了晃,竹筒里传来沙沙两声纸张摩擦的脆响。
皇帝道:“这是朕的亲笔手书,盖过玺印,无需议政阁批红,只要宣召,便可即刻生效,就算以后珩儿承继大统,这封手书谕旨,他亦不能违抗。”
“这封手书里写的什么,你倒可以猜猜。”
贺顾就算是傻子,此刻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了,里头必然不能是什么好话,多半就是要抄家灭族、要他全家性命的圣旨。
老皇帝淡淡道:“这东西不止一份,朕把他放在哪里你也不必猜测,若朕去了,以后你胆敢生出半点不臣之心,便可知晓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贺顾赶忙叩首,惶恐道:“微臣……微臣不敢。”
皇帝顿了顿,道:“……自然,倘若你知道分寸,这封手书便永远不会有得见天日的一天,你可明白?”
贺顾状似惶恐道:“臣……臣不敢忘怀,都一一记在心中了。”
只是贺小侯爷面上表现得诚惶诚恐、恨不能涕泗横流以表忠心,内心却很淡定,实在是有些见怪不怪了——
无他,裴昭元和老皇帝实在是亲父子,连惯用的伎俩都是一个路数,打一棍子再给两个枣儿,倘若他真是个二十来岁出头的愣头青,如今被皇帝这么虚晃一枪、兴许会真的给唬住,无奈前世太子实在这么来了太多回,整的贺顾已然彻底免疫,心中毫无波动了。
贺顾语毕,皇帝却不说话了,一言不发的沉默了一会。
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道难道他刚才不小心之间,把心底的不以为然露了几分出来,被老皇帝看出了端倪?
实在是失策,失策……
贺顾正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痛哭流涕的表忠心,弥补一下老皇帝对他已然破裂的信任,却忽听皇帝道:“你明日带着福承,进宫来一趟吧,朕想见见这孩子。”
贺顾闻言,顿时愣住了,着实没跟上皇帝这跳跃的思维,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忠禄在旁边低声道:“贺统领?”
贺顾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叩头接旨。
他领了旨被打发走了,皇帝看了他背影良久,忽然缓缓叹了口气。
王忠禄见状也不多言,只十分乖觉的从旁边小石桌上,捞起了一个蒲扇,站在皇帝身侧动作轻缓的扇了起来。
皇帝自己却没憋住,道:“你就不问问,朕为何叹气么?”
王忠禄笑道:“老奴只是个捶腿捏肩的,没什么本事,陛下是四海之主,陛下的心思,老奴如何敢猜?又如何猜得出来?”
贺顾的背影已经在回廊尽头消失得再也看不见了,皇帝才缓缓挪开了目光,看向了远处荡漾着点点璀璨阳光的湖面,有些怅然道:“这人上了年纪……病的久了,心肠也就软了,若在三年前,朕未必会留着他在珩儿身边,可病了这三年,朕瞧着珩儿,瞧着这孩子……倒是狠不下心了。”
王忠禄道:“陛下宽慈待下,贺统领年轻气盛,处事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经了陛下这番敲打,必然也知道厉害,以后会好好辅佐恪王殿下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低叹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上苍……有好生之德,朕这些年……弑兄杀子、骨肉相残,老天才会降下惩罚,让朕晚年……膝下孤单,让阿蓉也和朕离了心……”
王忠禄扇风的动作顿了顿,道:“陛下……您想的太多了,如今恪王殿下,不是有了福承郡主吗?再说忠王殿下也未成亲,以后王爷和王妃定然会再给陛下添许多的小皇孙、小皇女,还有恪……”
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了顿,想起这两年皇帝塞去恪王身边侍奉的妃妾侍女、都被原封不动的一一送回来的事,干咳一声连忙打住,转移话题道:“陛下愁思太过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当初本以为,这两个孩子,不过是一时新鲜,这些年瞧着……珩儿却真是心里装着贺顾这孩子。”
“朕原想着,无论为着贺顾体质异于寻常男子,竟能生育,还是为着珩儿如此钟情于他,都不能留着他,可这三年,朕却忽然觉得,朕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愈说,声音愈发颤抖、干涩。
“忠禄,你说……朕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来,朕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你都一路看着,朕行一步,想十步,一点点算着、一步步走着,朕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终于坐稳了这个位置……”
“朕原是想着,要护着阿蓉,要名正言顺的娶她,让她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可到头来,阿蓉却和朕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朕病着那些时日,午夜梦回,咳着醒来,看见阿蓉坐在床前看朕的眼神,那么疏远……那么淡漠,她来侍疾,倒好像只是尽她皇后的本分,对朕再没有半分情谊,你知道朕看见她那眼神时的感觉吗……你知道吗……”
皇帝说到最后,已然不像是在和旁人倾诉,倒像是在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声音却是微微颤抖着的。
“你知道吗……阿蓉……阿蓉和朕已是……已是形同陌路,渐行渐远……”
王忠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常年事君,皇帝的心思他自然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否则这么多年下来留在帝王身边的便也不会是他,可却从来没听他这样一字一句的、近乎于哀戚的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露出来。
王忠禄低声道:“陛下,您太累了,咱们回宫里去,歇歇吧?”
皇帝却充耳不闻,浑浊的双目只无神的盯着湖面,怔怔道:“朕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王忠禄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转头使了个眼色,很快斋儿便递过来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皇帝缓缓在太师椅上闭了目,低声道:“朕便想……朕若杀了贺顾……那珩儿往后,是不是……是不是就成了下一个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