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驸马,真皇后(237)
他说着顿了顿,低低的笑了一声,带着几丝浑浊的痰音,只是听着,也叫人觉得胸腔里闷得难受。
“……那可不行。”
皇帝如是道。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这次他竟没太恼怒,反倒直勾勾的盯着床上躺着病弱的皇父,半晌,才道:“所以……父皇当年……便把姨母摆上了赌桌,如今……又要为了三弟……”
说到这里,却顿了顿,裴昭元一时也有些怔然,脑海里似是而非、云里雾里,此时此刻,便是连他也真的不知道,对这个皇父而言,他那三弟究竟是赌注,还是那个让他尽管奄奄一息、却也要奋力一搏的筹码了。
但有一点,老皇帝却的确没猜错。
孟氏于裴昭元而言,的确与旁的女子,并不相同。
孟文茵虽不是豪门之女,却生在孟家这样一个累世清流的书香门第,当初嫁入东宫时,裴昭元还在为了博君父欢心扮做仁德贤厚的储君模样,自请除了礼部的大人们共议后、觉得绝不能免的,其他所有婚仪,都能省则省,一应开支,也都能削则削。
太子有这份节俭体恤的心意,虽然没有这样的旧例,但众臣工们听闻后,自然皆是交口称赞夸东宫有德,于是皇帝便也不好再回绝,是以孟氏嫁入东宫,虽然身份贵重,该有的婚仪也没少,却也实在是国朝自开国以来,嫁的最不风光的太子妃了。
可尽管如此,这么多年以来,孟氏却也从来不曾和裴昭元吐过一个字的苦水、更不曾抱怨。
皇帝看得没错,太子妃孟氏,的确是个真正柔顺又温善的女子,待旁人如此,待裴昭元则更甚,而她的祖父孟博远孟老太傅也是如此,一腔真心的盼着国朝的太子越来越好,这些年来虽然不曾帮过裴昭元什么大忙,然而在文臣一脉之中,裴昭元之所以能够博得今日这样的好声望,除了显贵的外祖陈家,也很有清贵的孟家相助的原因。
而孟文茵这样的妻子,也的确很难让人讨厌的起来。
是以当初裴昭元娶她时,虽还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后来天长日久,却也不免渐渐对她改了态度,不自觉的一点点对她怜惜爱重起来。
他生在天家,又年少丧母,在这世上,莫说兄弟血亲,便是连亲生父亲,待他也非真心,时至今日,真正不因着他这太子身份,全心全意盼着他好的,仔细一想,竟也只剩下了这一个妻子。
所以即使这么多年来,孟氏始终无所出,裴昭元也不曾怪过她分毫。
所以即使他豁出命来要和皇父赌这最后一局,却也不敢把孟氏留在身边,事前便叫人偷偷把她送出了京城。
裴昭元太懂得——
不管是他已然置身的这个位置,还是他觊觎的那些东西,都决定了无论自己喜爱什么东西、什么人,都不能写在脸上叫人知晓,否则日后一旦被人拿住,便是他的命门。
就好像姨母之于父皇。
所以这么多年来,孟氏在他心中虽然地位非凡,可在君父面前,他也从未多提过只言片语,表现出过一分一毫。
可是此刻,身陷囫囵,裴昭元却才猛然惊觉,原来,他竟从未骗过皇父的眼睛。
皇父说的没错……再珍视的东西,一旦上了这张赌桌,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裴昭元的腮帮子颤了颤,半晌才强逼着自己挤出了一个略带几分讽刺的讥笑,道:“……赌?父皇以为,儿臣今日既敢做这些事,难不成还怕和父皇赌一个女人吗?”
“一个女人罢了,便是她肚子里真有了孩子,难不成儿臣还缺这一个孩子了吗?”
“她不过可有可无,父皇拿她和姨母、三弟比,儿臣究竟该说父皇老了?还是该说父皇糊涂了?”
“父皇凭她……便想胁制儿臣,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皇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躺在御榻上,仍旧费力的喘着气,缓缓道:“该说的……咳咳……朕都说完了……至于怎么做……元儿自己拿主意吧……”
裴昭元的脸色很难看,只不过是短短几息功夫,便已是青红交错,他嘴里无声的低低咒骂了一句不知什么,站起身来转头便出了揽政殿内殿的殿门,皇帝躺在御榻上,只远远听见一声尽管隔了老远、却也能听出摔门之人力道有多大的巨响。
然后殿外便传来了几声太子的怒骂和申斥。
皇帝恍惚了一会,心知外头太子这是在盘问孟氏的下落,这才暗自稍稍松了口气。
可心底却是越来越焦灼了。
……已经整整第八日了。
千算万算,这场赌局里,他本该每一处都胜劵在握,可天下毕竟无尽算之事,七分谋事、三分谋人,若说唯一有一点不确定的——
便是贺家那孩子……他究竟可堪此重托吗……
殿门吱呀一声响,太子的脚步声与以往不同,急促之中还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皇帝的思绪,便这样忽然被打断了。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行到内殿御榻前,低头看着皇父,他面无表情,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皇帝缓缓睁了眼看着他,嗓子眼里顿了顿才低声道:“……只要皇后平安,孟氏和她的孩子……便也会平安。”
裴昭元道:“若是儿臣不答应呢?”
皇帝的喉结在细纹横生的脖颈皮肤下滚了滚,没有回答。
裴昭元冷笑一声,忽然朝身后道:“来人!带上来!”
“孤最迟不会等过今日日落,父皇可要想清楚了,究竟是孟氏的命金贵,还是姨母和三弟的命金贵?”
也不知真是被这大逆不道的话惊着了,还是这几日的病情并未停止恶化,御榻上的老皇帝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那动静仿佛肺都要被咳出来,太子却冷眼旁观着无动于衷,只道:“今日日落,若孤见不到传位诏书,孤可不会只是让姨母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死了,到那时候,父皇可不要怪孤心狠。”
皇帝的瞳孔缩了缩,正要开口,外头却忽然传进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殿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再然后,便是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朝着内殿靠近。
裴昭元勃然大怒,转头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传话的小内官这次却没被吓到。
……或许说他没被吓到,也不很贴切,而是应该说他没被太子吓到。
他双目惶然失神,扑通一声朝着太子跪下,哭丧着脸道:“太子殿下,外头……外头有人杀进宫来了……有人杀进宫来了啊!奴婢们方才开门望了一眼,外头好多的死人……好多的死人啊……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这可是皇宫啊……”
裴昭元的眼皮剧烈的一跳,心中咯噔一声,迅速两步行到那内管面前,一把拽住他的前襟将他狠狠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108章
北风呼啸,漫天雪舞。
此时此刻,无论是后头赶来的周羽飞、燕迟二人,还是前面就跟着贺顾的两千多余兵士、府卫,人人都知道前头等着的将是一场苦战,汴京城毕竟是整个大越朝的帝京,而京畿五司禁军,则更是人人都知晓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能够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他们对城内此刻的布防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而那位刚刚才新得提拔、年纪轻轻的游骑将军贺顾,究竟能否当此重任,也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
万余五司禁军,若是平衡布防,则外城七道城门,每一道都少说有千余禁军把守,北二门又尤为毗邻,两道城门加在一起,则在城北布守的禁军,便怎么也有三千余人,用脚想也知晓铁定是多过他们的。
城门禁闭,京畿戒严,便是个没读过兵书的,只要有些脑子也知道肯定是守城易、攻城难,更何况里头的禁军人数必然多于他们,且五司禁军的悍勇程度,也绝非贺将军这掺了一千多阳溪府兵的杂牌军能够轻易匹敌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