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复始(102)
我说:“嗯。”
杨复有个很奇怪的心理。他好像真觉得我无论如何都会原谅他。
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欺负我?又怎么会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后,我表现出原谅他,他就一点都不怀疑这是我别有目的装出来的?他把这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仔细想想,可能我也有责任,我之前确实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他。
大概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过程中,他产生并再三巩固了那样的认知。
看来错的还是我。
我不想继续错下去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杨复怕吵着我,拿了衣服蹑手蹑脚地去别的浴室洗澡。过了会儿,他洗完,蹑手蹑脚地回来,慢动作掀开被子上床,气声叫我:“川儿,睡了没?”
我想了想,没睁眼,往他那边挪了下,一条胳膊搭他身上,挨着他。
他刚洗完澡,身上是香皂的味道。他一直不喜欢用沐浴露。
他怕我说他,先发制人地跟我说他用香皂都很难得了,外头好多男的香皂都不用,就用水冲下,有的水都懒得冲。这么算起来,他都算有洁癖的了。
我莫名其妙,说我什么都没说,你爱用哪个用哪个。
他说怕我说他土帽。
我更莫名其妙了,问他用香皂怎么就土帽了,我在村里时不也跟着他用香皂吗。
他说那时候是村里只能买到香皂,没办法,可现在不同了,这不城里人都用沐浴露吗,我也用沐浴露。
我问他那他怎么在城里买到城里人不用的香皂的呢?
他说总有土帽要来城里生活的嘛,香皂是卖给他们的。
他的脑回路有够神奇。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主动挨上杨复,他立刻反手搂住了我,低声问:“还没睡着?还难受不?”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又给我把被角掖了掖,过了会儿,亲了下我的脸,说:“以后咱好好儿过,再不吵了,川儿,好不?等过阵子,我把我手上的股,不管是公司里的,还是外头的,还有别的,房啊车啊外汇债券这些,全都转给你,我一点儿都不留。我要是再惹你不高兴,你就让我从公司滚蛋,让我什么都没有。但唯独不能没有你,你不能叫我从家里滚蛋。我就回来,待家里,天天给你做饭洗衣,好不好?叫什么来着……家庭煮夫。”
我没说话,他自己畅想上了:“你喜欢小孩儿,行云大了,没意思,咱正儿八经去领养一两个,要不要儿子你来决定,反正我想要个闺女,闺女比小子强,贴心。我自己当过小子,我知道。没钱就没办法了,只能养个小子好种地,但咱有钱,就还是闺女好,闺女坑爹的少。”
“……”
“要不咱想办法去国外领养,小洋鬼子看着挺漂亮的。”他盘算道,“到时候不用你管那么多,你就每天上了班回来让他们陪你玩会儿,平时都我来带,我来教。”
那能教出个什么来,文盲2.0,流氓2.0,无赖2.0吗?
我听他叨叨了一阵,回了他句:“我想睡觉,你老说话,我睡不着。”
他忙说:“不说了。你睡,我搂着你睡,哄着你睡。”
说着,他轻轻地拍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我的鼻头一酸,好歹是忍住了,没露出异样。
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这么哄我睡觉。只有他这么哄过我。现在我都这么大了,他还会这么哄我。
我真的好恨他。他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让这希望被污染、毁坏。
我离开燕城的这天,阴雨连绵,有点冷。我很讨厌这种天气。
明明我提前一周开始天天看预报,天天都说今天是温度适宜的大晴天,到了今早上我一看,变了。
这天气预报怎么跟杨复的嘴似的,尽说谎。
但没办法,都安排好了,我没必要为了个无关痛痒的天气改时间。迷信点说就是不吉利。
有种说法,说一旦出了门,如果折返回去拿东西,那这趟出门要办的事儿就容易不顺畅。大概是一个道理。
傍晚快七点的时候,我在高速服务区上了个洗手间,吃了碗泡面,回到车上,打算趁早开到下一个城市,找个舒服点的酒店睡一晚,明天继续上路。
刚系好安全带,杨复打电话给我了,语气好似无事发生:“川儿,人呢?哪儿呢?回来没见你。”
我不想跟他绕,直接说:“你如果还没看邮件,那你先去看。”
他肯定看到了,他邮箱绑定了手机提醒。
他沉默了几秒,说:“你先回来,好吧?有事回来说。”
“我要说的已经在邮件里说了,工作上的交接计划在附件里,如果有这方面问题需要找我,可以找,我会负责,所以我手机没关机,现在你还能打通。但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你不要再说了。你应该也不希望我彻底失联吧。”我说。
他忽的笑了两声,可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你先回来,我有个事跟你说,一个秘密,你肯定感兴趣的秘密。”
我有点无语:“我二十八了,不是八岁。”
他说:“不骗你,真是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要不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跟你说。我不在手机里说是因为怕你听了等下路上恍神出事儿。真的。”
听起来不是个好事情。我说:“你爱说不说。”
虽然我这么想肯定是不对的,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要是我知道的没有那么多,也许一切都不会这么糟糕。
我本来过得挺好的,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那都是假象?
“我真是怕你在外面出事儿……你离池郑云远点儿。川儿,我不是吃醋才这么说,虽然我确实醋,但他也确实不是东西,很多事儿他是骗你的。”
杨复说,“比如说他之前在国外创业搞的那公司,你是不是觉得他挺牛?牛个屁。那根本就是池家的白手套,方便他们转移资产到海外。就是把那谁……随便谁,把扫大街的弄过去,那个公司都能开成功。他还总是一副逼样儿,我每次看到他在采访里装逼就想笑。”
“……”
他说完,停了一两秒,急忙补充:“我不是故意找他的采访看啊,电脑自动推送,他妈的跟中了病毒似的。他肯定是花了钱搞营销。”
“……我不是跟他私奔,这事跟他完全没关系,你放心吧,我就自己一个人。”我没必要故意刺激杨复,就直说了。
大概,孤身一人就是我注定的命运吧。
我突然想起来,初中的时候,我的课桌盖子上不知是哪一届学生刻了“天煞孤星”四个字。
当时我没多想,小镇初中管得松,课桌常被刻上各种字符,中二病罢了。
现在想想,搞不好那是上天对我的提示。
我开玩笑的,没这么迷信。
但是也说不定。
“川儿——”
“给我点时间,让我自己待会儿,你也冷静下。”我说,“我现在真不想看到你,你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你每天跟个神经病似的,我心理压力很大,挺怕你的。”
他低声说:“对不起,川儿,我……”
“道歉的话你说过很多遍了,但是有什么用呢杨复。你每天早上跟我道歉,晚上发疯,第二天早上又道歉,晚上又发疯,你的话就跟放屁一样。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你哪句真哪句假了,我感觉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我说。
他沉默了会儿,说:“我说了,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有下次——”
“还有下次你也不会放我走,你会再一次地对我说‘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这个‘最后一次机会’会有无数回。”我叹了声气,说,“杨复,我知道你爱我,这个我信你。而以你的性格,你不会同意我离开你的。”
他激动起来:“你知道我爱你,你相信我爱你,那你为什么还要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