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断袖撩弯宿敌(49)
钟鸿才神色淡然,目光坚毅看向他,无半分愧色,平静的话激起惊涛骇浪:“节度使大人,本官是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从一开始……”
他顿了顿,神色有那么一丝不忍。
这个人二十年前与他在梅家别庄认识,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将军,身着枣红色华贵衣衫,骑着一头黝黑的骏马,耀眼夺目如同盛夏午时的太阳。
他策马踏过别庄百花丛,马蹄溅起飞花无数,经过他身边时,他勒住马,扬鞭指向他,桀骜道:“你就是我父亲的门生。”
他恭敬行了一礼道:“是。”
少年将军扬眉道:“听说你文采斐然,犹善画作。那你就以本公子刚才的雄姿即兴作赋一首,再作一幅画给本公子送来。”
能得梅家嫡公子赏识,无异于一步登天。
一般门客若是得了此番殊荣,必定感激涕零,欣喜若狂,竭尽全力去讨好。可他没有,依旧那副淡然恭敬之色道:“是。”
少年将军冷嗤一声“无趣”,便策马而去。
后来画作赋作送上门,一连几个月都无音信。
他想,给这位梅家嫡公子作赋作画的数不胜数,想得他青眼的更是不知凡几,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他虽想巴结他一步登天,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他要做的就是徐徐图之,等待机会。
再后来,他在少年将军的书房里,看到了他的画,挂在书房最中央的位置,画中的少年恣意潇洒,马蹄留香蝶环绕,飞花骄阳相映衬。
钟鸿才的丝丝不忍,终究被脑海中无数模糊的画面击碎。
无数恣意潇洒慷慨以歌的青年,无数血肉模糊痕迹湮灭的烈士。
是二十年前那些满腔热血怀抱着伟大理想的青年,那些前赴后继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无名英雄,那些拿生命为他铺路却不知他会不会跳进这个泥坑的同伴……
他的不忍,是对他们的背叛。
他眸光坚毅起来,一字一声,虽沧桑但铿锵:“从一开始,我就只想做个好官,至少,我想做一个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有用的人。这些都是我年少时的理想,或者说,是我读书十载的抱负。”
看着梅仁悲愤伤痛的眼眸,他颤抖着嘴唇,花白山羊胡一抖一抖的,颤声道:“在我入了官场之后,我看到的都是你们梅家在龚州一手遮天,忠良被诬陷流放,无辜百姓被残杀搜刮,我那些书文知己,被梅家迫害,全家死于非命,我的朋友……拿性命拿家人给我铺路……我才一路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梅仁早知大势已去,钟鸿才蝇营狗苟二十多年,拿出来的东西肯定够灭他们梅氏全族。
他麻木过后,只剩下悲愤,质问道:“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伪装?你假装想巴结我们梅家,成为我父亲的门生,假意与我们亲近,这些年为奴为犬的伺候我们梅家,不过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他低低笑出声,“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总记着你的知己好友,你可曾想过我父亲对你的栽培之恩,对你的教导提拔之恩,我、我对你比对手足至亲还好,让你们全族在龚州得以立足腾达,让你能够在梅家横行无阻,就连我的亲叔叔都不敢轻看了你,你对我的情意就是要断我后路,置我于死地?你记得他们,记得你的抱负,记得黎民百姓,何曾想过我们?”
钟鸿才嗫嚅着唇,张合几次,想说什么,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
只轻飘飘的一声:“我不知道。”
末了,补充:“对不起。”
宣瑛目光灼灼如利刃,沉声道:“现在,梅大节度使,你觉得你配有什么样的下场?”
梅仁转过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的撕心裂肺,被锁链锁住的手抬起来,指着宣瑛。
因为笑得肝胆俱裂,导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赤红双眸里久久未曾落下的泪滴,因这剧烈的笑,不堪重负流了下来……
良久,他的笑声才终于止住了,得意又猖狂道:“所以呢,你敢杀我吗?”
宣瑛正要问他为何不敢?就见梅仁从怀里一阵摸索,铁链被挣得一阵叮铃哐当响。
侍卫以为他要行刺宣瑛,抽出刀严阵以待,就连西南都护梁将军也握紧佩刀,要在梅仁有什么动静前,将其一击毙命……
在梅仁还未摸索出什么东西来,西南都护梁将军想到什么,神色一变。
祁丹椹反应过来什么,当机立断道:“立刻杀了他。”
“我看谁敢。”梅仁从贴身衣物里抽出一张金帛制成的卷轴。
那是一道铁卷圣旨。
他高举着圣旨道:“当年我梅家应魏尚书之邀,扶明君继位,为圣上守住南方之地,截断乱臣贼子的后路。圣上感念我们梅家忠义,特赐下一道圣旨,无论我梅家犯了什么错,梅家家主与继承人可保住性命。”
嘉和帝登基时,宣瑛还未出生,梅家世代盘踞在南疆之地,他无从得知还有这么一道圣旨。
圣旨虽说保住性命,但没说不治罪。
此案要回到京都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若是没有这道圣旨,梅家抄家灭族是逃不掉了,梅世与梅仁这对父子的罪行,足够将其凌迟处死十次。
但梅家世代盘踞在南方,距离京都甚远,在京都必有多年运作,再加上这么一道圣旨,本是抄家灭族凌迟处死的罪,说不定到最后也只可能将这对父子流放几百里。
梅家父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想要东山再起很容易。
梅家家主梅世已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埋入土里,想要东山再起保住梅家,也得跑得过时间,所以梅世不足以为惧。
他唯一的儿子梅仁却正值壮年。
不能让这个隐患活着。
梅家百年间,犯下多少罪恶滔天的大罪,这对父子身上血债累累,倘若这样的人到最后能有善终,那么这个世界的公良法度何在?
像钟鸿才那些昔日同窗好友,像钟鸿才这样的人,付出生命与一生,究竟是为何?
所以梅仁不能活着到京都。
不为公良法度,只为死去的黎民百姓、忠杰烈士,为了那千千万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一旁的西南都护梁将军气愤不已,他数十载如一日的守卫边疆,缺少粮饷时,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而这些蠹虫,贪墨那么多赈灾粮草,害死那么多百姓,结果还能如此逍遥法外,真是天理难容。
看来早该听从祁少卿的话,在他未将圣旨摊开前,就杀了他。
这样事后也有说辞。
反正不知者无罪。
宣瑛淡淡看着梅仁,蹙紧的眉宇骤然放松,明艳俊美的容颜比天边朝霞还艳丽,他唇畔含笑道,“你说得对,本王不敢杀你。”
西南都护脸色难看,叹了口气。
祁丹椹似乎预料到宣瑛想干什么,默默站在一旁不语。
宣瑛绝非愿意妥协之辈。
他们不敢杀他,不代表没有不敢杀他的人。
整个龚州百姓可是恨不得将梅仁千刀万剐。
他们只需要在押解梅仁的途中,放松安防,自有百姓会冲上来活活打死他。他们只需要看守牢狱时,放松警惕,自有龚州的有志之士潜入刺杀……
杀他的方式千万种。
只要他们想。
届时,他们顶多得到个护卫不当之责。
说不定圣上还要感谢他们替他解决了这个烫手的山芋呢,否则圣旨的公信力何在?
就在梅仁得意之时,宣瑛淡淡道:“经过一夜鏖战,大家都累了,将此人带去天牢关押好,不久之后就要启程回京都。”
众人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