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事故(73)
“嗯?”易辙应得很快,像是没经大脑。
想到着易辙刚才看到提示牌时茫然无措的神情,许唐成的嗓子一下就哑了,
要好好说,这是最后的话了。
他呼吸了几次,又平静下来,才问:“记得怎么回家吗?”
易辙伏在他的肩上,先是没说话,后来又是闷闷的一声,听不懂他在问什么似的。
“嗯?”
“待会儿……从前面左手边出去,就是我们来的路……一直顺着走,走到T2,然后在右手边下电梯,下两层,去坐地铁。先买到三元桥的机场线,25块一张票,钱刚刚放你口袋里了。然后到了三元桥,换乘10号线,坐到知春路,再换13号,到五道口。出去以后可以打车,也可以坐公交,不嫌远也可以走着回去。”他强忍着,让自己以尽量冷静的语调说完这些话,然后勒紧了手臂,轻声问抱着的人,“记住了么?”
没有“等着我”,没有“我会回来的”,没有其他任何煽情的话语,许唐成最后留给他的,只是一条回家的路。
易辙不明白许唐成为什么要说这个,回去的路而已,他记得啊。
许唐成绕过层层的隔断,过了安检,期间不住地回头,跟易辙挥手。易辙就站在原地看着,也不停地朝他挥手。直到左右挪了挪,再怎么伸长脖子都看不到人影了,易辙才转了身。
而转身的一刹,易辙明白了许唐成的离别。
像是突然卸下了全部的力气和思想,易辙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除了眼睛里有不断增多的酸胀感外,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往前走了两步,茫然四顾,却发现怎么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
他真的不知道了应该去哪,怎么回家。
许唐成的话回到了他的脑袋里,他木呆呆地看着地上,愣了好半天。
哦,左手边……T2……
第六十三章
易辙只在许唐成离开的那天又回了一趟他们的出租屋,之后便再没回去过。房间里有太多的痕迹,易辙的视线随便扫到哪里,都能想到一些片段,出神很久。
回去的那一趟,他拿了钱包、相机,然后从冰箱上的盒子里翻出了房东的电话。
“要续租?”房东是个年纪不小的阿姨,听到他的要求,在那端笑出了声音,“你们这是要续一辈子啊,怕我涨房租还是怎么的?”
易辙举着电话,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跟你一起租房的那个小伙子前几天才来找我续过啊,你们小年轻也是逗,我租房都是一年一年地租,他跟我磨了半天,续了三年。怎么,他没告诉你么?”
房东说完,迟迟听不到回应,便又调侃:“那你这是要续几年?”
易辙停了半晌,轻笑低头。
也是,他想到的事情,许唐成怎么可能想不到。
三年。
“那他三年以后就会回来么?”不自觉地,对着寂静的空气,易辙竟然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房东没听清。
“没事。”易辙很诚恳地说,“谢谢您。”
去南极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大量的心理测试。易辙他们要和美国的团队一起去,所以所有的测试都要做他们那边的。易辙和山哥一起飞了几趟美国,所幸,出发时的航站楼不是T1。
那段时间并不想易辙想象中的那样缓慢,很多次,他昏天黑地地忙完一通,时间就已经跳到了周六,像是前面的五天都没过一样。用山哥的话说,易辙是废寝忘食、醉心科研,到了入魔的程度,可只有易辙自己知道,他是没事可干,没地方可去。
“不是,我说你能不能把这胡子刮刮。”山哥坐在他旁边,转了几次头,实在看不下去了,“好歹咱长得也不赖,稍微注意点形象行不行。”
易辙从一堆英文文档里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啧,”山哥没眼看,摆摆手,“别看我了,没眼看,以后哪个学妹再跟我说你长得帅我就觉得她是瞎了。”
对面低着头的学妹不小心笑出声,引得两个人同时看过去。
山哥反应快,立马问:“你说是不是,他这样,你还觉得他帅么?”
“其实……还是……帅的,颓废美。”学妹惹不起面前这个瞪起眼的大师兄,干咳两声,拎了一串钥匙起身,“不过易辙,你还是稍微整理一下,别老跟山哥学。”
“嘿?骂谁呢?啊,他不注意形象就颓废美,我不注意形象就是不修边幅的工科男,我看你是基本态度有问题。”
易辙目送着学妹离开,摸了摸下巴。
好像是邋遢了点。
“行了别摸了,把你银行卡号告诉我,我给你一起办报销。”
山哥说归说,对他还是极好的。易辙忙应了一声,从钱包里翻出银行卡。
但是看到卡面,易辙却怔住了。山哥见他不动也不说话,奇怪地探过头去:“怎么了?”
易辙抬头看他,慢慢地把银行卡递了过去。
“你够少女的啊,卡上还贴个小兔子。”山哥一面登记,一面问,“女朋友贴的吧?”
许唐成贴的。
可让易辙出神的不是这个。
他记不清银行卡的卡号,但却知道,当初他的卡上贴的兔子是橘色裙子的黑兔子,而许唐成的卡上,是黄色裙子的黑兔子。
而现在——
易辙望向那张卡。
许唐成在临走前跟他换了卡。
他不知道这张卡上有多少钱,但他知道一定会比他的多。
易辙又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山哥正把卡递还给他,看见他一个人对着电脑傻笑,纳闷:“你看个论文这么高兴啊?”
易辙没说话,接过卡,把卡塞好,才忽然抬头问山哥:“这个报销,多久能打钱?”
“最多一个月吧,干嘛?你急用?”
一个月……
易辙想,太久了。
他猛地站起身,攥着银行卡跑到了附近的超市,跳来跳去,买了一包饼干。
他拎着饼干往回走,心里头很艰难地涌出一点热乎气。他想,许唐成现在是不是收到了银行的短信,他这样,也不算是违背了不联系的承诺吧。
快到学校大门口,人渐渐多了起来,绕过两层铁栅栏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易辙脚步顿了顿,又意识到挡了后面的人,忙加紧两步,站到了路旁。
他掏出手机,查看短信,饼干在逐渐加大的力道中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成了细细的碎末。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2014年1月10日21时18分消费支出人民币25.00元,活期余额xxxxx。”
准备工作接近尾声,出发前一个月,易辙回了趟C市。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可拿,但就是突然想回去看看,正好赵未凡和尤放说要给他践行,也算是有了回家的正当目的。
没想到,他爬上楼梯,竟在家门口碰上了许久不见的段喜桥。
段喜桥的打扮比从前还要惊人几分,只不过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颓废的气息,引得易辙当下就驻了足。站在楼梯上,易辙皱眉看着他那五彩的脏辫,深感向西荑的审美大概已经到了海纳百川的程度。
“易辙!”原本垂头坐在地上的人突然站起来,吓了易辙一跳。
段喜桥既然在,那么向西荑一定也在。易辙果断放弃了回家的念头,转身要往楼下走,不过转身时多看了一眼对面的铁门,多滞的一刻就已经被段喜桥一把抱住胳膊,弄得他挪不动步。
“你干嘛?”易辙回头,不大高兴地看着段喜桥。
“你不进去么?”
“不进,放开。”
段喜桥要是有眼力见,就不可能追着向西荑到现在了。所以他不介意易辙满脸的不悦,不仅没放开手,还上前一步,格外深情地注视着易辙。
易辙惊讶地发现他眼里竟然有泪,瞬间,头皮麻了一溜。
“你哭什么……”在他的世界里,许唐成以外的男人都是没资格哭的,“有事说事,你放开我。”
“你……”望了一眼身旁的大门,段喜桥这才松开手,站好了,“你能不能劝劝Isla。”
段喜桥突然褪去了嬉皮笑脸的浮夸样子,不演话剧了,易辙还怪不适应的。他将段喜桥上下打量了一番,诚恳地问:“Isla是谁。”
“你妈妈。”
易辙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向西荑有这么个名字。
“哦,她怎么了?”
他一句话问完,面前这个男人的嘴角忽然撇下去,紧接着,肩膀抖了两下,易辙的眼前忽然不见了人。
“你哭什么啊……”易辙往后退了一阶,无奈地看着在台阶上费劲缩成一团,捂着满脸泪的人,“说啊,她怎么了?”
易辙进了家门,听见洗手间里有声音。他在鞋柜旁磨蹭了一会儿,又蹲在茶几旁,慢吞吞地找水杯。
几个水杯被他翻来覆去挪了几遍地方,洗手间的门才终于打开。向西荑今天敷了张粉色的面膜,见到易辙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两个手指摁了摁眼角:“哎哟,吓死我了,你个小崽子进门都没声啊。”
易辙拿了个杯子站起来,没顶嘴。
他走到饮水机旁接水,但桶里已经空了,哪还有半滴。向西荑摁开了电视,将音量调大,再也没有要理易辙的意思。
“我过些天要出门,”易辙将空空的水杯放到饮水机上,想了想,还是转身说,“大概去一年。”
“巧了,”怕影响敷面膜的效果,向西荑的嘴巴只张开了一条缝,“我也要出门。你上哪去?”
易辙知道向西荑也就是心情好,随口这么问了一句,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南极。”
“呦呵,”因为这个特殊的目的地,向西荑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到他身上,“这么牛`逼。”
这“称赞”易辙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就说:“嗯。”
向西荑愣是被他给逗笑了,面膜挤出好几个褶,竟然也没骂人。
“那你给我带只企鹅回来看看呗,”她一边抚平面膜一边说,“带不回来活的带死的也行,我还没见过呢。”
易辙原本的计划是先说点什么,再将话题很自然地引到治病上,可是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判断出自己没这个本事,特别是面对向西荑的时候,所以干脆放弃了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向西荑:“为什么不治病?”
向西荑顿了一下,反应很快:“段喜桥这个王八羔子。”
她又开始换台选节目,易辙见她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继续问:“又不是没有希望,为什么不治?”
“希望?”向西荑终于选好了一个充满了傻笑的综艺,向后一靠,枕到沙发上,“要维持透析,花钱去排肾,到死的时候能不能排上、做手术能不能成功是一说,还得听医生的好好养身体,不能感冒、不能再生病,因为免疫力低,最好天天在家带着,严重点,连口水都不能喝,你觉得这是希望?”
“但是起码还能维持很长的时间。“
“维持?”向西荑嗤笑一声,“我倒觉得,和这么维持比,死了才叫希望。”
易辙从来都只知道人要珍惜生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活法。他不能理解向西荑以这样随便的态度在说着生死,说着生命,于是拧了眉,说:“你这样很不负责任。”